2005/05/14 | 废 墟
类别(心情日记) | 评论(0) | 阅读(43) | 发表于 22:50
九周拉面馆是一家日式馆子,黑门白墙,吊灯是昏黄昏黄的灯笼形,用黑色细铁丝一圈圈裹着,桌椅高度的落差比中国的小很多,黑色桌上放着一些精致的瓶瓶罐罐,里面有各式粉末。
某段时期,店内反反复复地放松隆子的歌,那首歌的MTV我在电视上看过,松隆子弹着钢琴,端庄美丽,一看就是出身良好的才女。
我和程宝尔大约半个月会来一次九周,我们向来不看餐牌,执着地吃几款中意的菜式。有时我觉得我们的生活看似光鲜,其实乏善可陈,当然,宝尔不会这么觉得,那么,还是把这句话校正为,我的平淡生活吧。
宝尔与我是不同的,我深深知道,也甚为庆幸。我承认自己本质上是一个抑郁的女子,所以,希望多一些明亮的因素,好沾染些健康的阳光,不至于完全被内心的阴影所淹没。我有一些自闭,而宝尔不然,这从我们的生活作息可以略知一二。我每天从下午开始,天亮说晚安。
宝尔则热爱与人交往,从中发现优秀人选,以便展开新鲜恋爱。
我们对于生活的态度,可以从各自的座左铭上看出不同。她喜欢张艺谋那句,在你牛X之前,先要学会妥协,而我将三宅一生的名言奉为神旨,他说,做我喜欢的事,让别人去接受。不可否认,这两句话有其相同处,即都是成功人士功德圆满之语。张艺谋有些忆苦思甜的滋味,而三宅一生,则完全的个人主义了,因他有足够资格目空一切。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在没有牛X之前,做我喜欢的事,是不能勉强别人去接受的,除非运气够好。显然,我运气不够好。
对着镜子,看那张薄凉面容,不饱满,无生气,小而瘦,散发着冷冷的寒意,倔犟,敏感,不美丽,我是不美的,至少,没有宝尔那样美。
除了骄傲,什么也没有。
我还有骄傲。

A城的步行街很长,从这头望不到那头,两边都是店铺,入口与出口各立一个牌坊,以示古城特色。里面有很多金铺,商厦,手机城,酒楼,众多老字号也盘踞此地,还有两个图书城,以及A城著名的道观。
我喜欢冷清,却向往热闹,或者这样说,我喜欢在热闹的场合保持自己的冷清,似乎只有这样,自己才没有被社会抛弃,且保持了独立性。这也许更多地代表了一种安全感,沉静,却不荒芜。
宝尔每次进书店总是先去看旅游方面的书,拿着那些游记能看上半天,并不时对我说,这地方真好,我要去,今年就去。其实,我和宝尔都不是暴走族,旅游方式和张小娴有类似之处,吃好睡好,行李简单,而且,绝对没有任何危险。因为这样的缘故,我们对于书上的很多美丽地方,至今仍然保持着向往,就像那句诗一样,梦里走了很多地方,醒来时还是床上。
我们过一阵去丽江吧,宝尔在书架上扫了一遍。
好是好,但机票好贵啊,我一想到路费就有些犹豫,仅仅往返机票,就可以去海南晒日光浴了。海南游的物美价廉已经成了一条准绳,我每次都会拿海南游一千三的价位来否定其他路线。你都说了无数次了,到现在还没有付诸行动,宝尔笑,每次看你文章里煞有介事地提到海南,我就佩服你的想像力。不急,海南会永远呆在那里,我得先学会游泳。如果你期待艳遇,还是做旱鸭子的好,不然,帅哥怎么有机会营救你?
谁像你那么花痴,我笑,老想着和男人把臂同游,注意,是真正意义的游。
找个男人出来喝酒吧,宝尔笑着说,其实,她的潜台词就是找个人出来买单。
关于在花男人钱这点上,我和宝尔有着很大的分岐。她认为,花男人的钱,属于女人的权利,甚至认为自己给男人花钱的机会已是恩赐。而我觉得,一个女人在人格上的独立,不应只表现为思想,理应涉及经济。花男人钱,从某种程度上,意味着一种暗示,即你可以对我产生幻想,可以通过为我花钱的方式来表达你的慷慨与感情,而我的接受,也可能是一种良好的信号,即我们有交往的可能。
对于我这些想法,宝尔觉得全是无稽之谈。她说,要知道这样一个事实,男人确实比女人赚的多,这是男权社会的优越性,另外,男人对于异性的追逐也更为迫切,所以,让他们掏钱天经地义。我们谁也说服不了谁,但随着时光流逝,我的看法渐渐潜移默化,比如很多人一起出去时,我对于他人的买单欣然接受,在某些时候,也不会为了与男人撇清而勇往直前地要求AA制,我不想别人认为我不识好歹,于是垂下头,假装不晓得吃饭是要给钱的。
宝尔说,你又不是什么大富大贵者,捞点蝇头小利,会影响你尊严啊。
我几番细想她的话,检讨来,反省去,仍不能心安理得地接受男人馈赠,我想,我是生怕天下没有免费午餐,亦不愿欠任何人。

宝尔找了两个外企的假洋鬼子去汤姆斯酒吧,他们就是那种刚从小说里走出来的小资,外表光鲜,措辞得体,月薪四千以上,说话时不时蹦出英文单词。但我对这样的男人没有好感,不是他们不好,而是这种好不是我所欣赏的。
乏味。
与假洋鬼子道别后,确切地说,是我蛮横地拒绝了进一步娱乐的建议,强行拉走宝尔,宝尔意犹未尽地嘀咕着,去蹦迪嘛,据说硬石现在很红。我拦了辆车,低头钻进去,宝尔跟进来,她说,今天我精神很抖擞,即使不和他们玩,我们也再找节目啊。
我犹豫了一下,我还有一个专栏稿。
多少字的?
八百。
宝尔蔑视地掠了我一眼,才八百,也好意思作为推搪的理由,努把力,半小时就解决了。
那也要看状况的,好不好,有时候一整天也挤不出一个字。我对你有信心,宝尔粲然一笑,反正今晚别想逃。她取出手机,按了几个键,喂,是妙声吗?出来出来,马上,嗯,我和太云,我们已经在去的路上了,行,就这么定了,你去打电话预约一个包厢。
什么啊,去哪?我问。
宝尔合上手机盖,当然是星堂娱乐城,妙声可以打折嘛。
妙声出来了?
她一听唱歌,即使在洗澡,也会披着一身泡沫飞奔过来。
我笑,说起妙声,真是一个歌神,当然,我们管她叫歌女。她看到点唱机,就像看到了亲人,一个猛子扑过去,食指啪啪地点鼠标,极其娴熟地点好拿手曲目,然后拎起话筒,心满意足地沉浸在歌的海洋里。她会唱的歌实在太多了,从欧美到港台,从偶像派到实力派,从女高音到靡靡之音,好像没有她不能胜任的。实在太多了,多到别人想过过瘾,只能见缝插针般夺一首,有时连这一首都捞不到,只好拿起另外一个麦克风,在边上哼几句,然后,不免发现自己被她气势压人的高音给淹没了,几乎沦为和声,不得不佯佯退出。
与戚妙声一起唱歌,是个悲剧,所以,我和宝尔通常很识相地在一边聆听,聆听的同时,闲闲地聊,把她高飞低走的嗓音当成背景音乐。惟一值得庆幸的是,妙声的唱功不赖,勉强算是一种享受,所以,我们还是愿意带她出来遛遛。

宝尔说,太云,我越来越悲观,我怕我再也找不到喜欢的男人了。
你阅尽千帆,对各种款式都了如指掌,当然会越来越觉无聊,我冷笑着。事实上,我很反感自己这种口吻,但我阻止不了说话的欲望,也控制不了略显嫉妒的语气。
宝尔看了我一眼,点了根烟。
妙声站在屏幕前,声情并茂地唱着,为什么要对你掉眼泪,你难道不明白,是为了爱。其凄楚令人发指。**在沙发上,幽幽地想,我们三个往后会遇到什么呢,会有怎样的命运呢,也许,女人的命运,说到底,是掌握在男人手里的。
丽江没去成,我和宝尔去了趟杭州,本来约好妙声同行,她也信誓旦旦地说,要带我们去欣赏杭州每一处美好。妙声曾经做过两个月导游,最常走的路线就是杭州,用她的话来说,她见西湖多熟悉,料西湖见她应如是。可临行前一天,妙声发了条短信给我,说什么身染微恙,恐不能成行,甚憾。我立刻打电话给她,没人接,我只好打给宝尔,将这条噩耗交给她分担。宝尔顿了顿,你等会,我来联系她。
十分钟后,宝尔给我回电,太云,只能我们俩去了。
真病了?
卓越来了。
靠,我愤怒地叫起来,戚妙声重色轻友到这种地步!
这是可以体谅的,宝尔声音温和。
那把卓越带上啊,怕我们吃了她男人啊。
带上的话,我们俩算什么啊,看他们一路卿卿我我,我才不要。
那,我叹口气,计划照旧吧?
当然。

到杭州时是下午三点,我们坐了出租,让司机找了一家物美价廉的宾馆。电梯里铺的竟然是木板,而且,有一些按钮落漆了,我勉强辨清了数字,按了下8。不过,房间倒比预想中的要干净,如果再宽容一点,简直可以称作雅洁了。
宝尔也颇为满意,把包一放说,我去洗澡,你先想想,晚上玩什么。
找间网吧去,我兴致勃勃地说。
宝尔狠狠瞪了我一眼,疯了,出来旅行还上网,和没出来有何区别!
那干什么啊,我无奈地说。
宝尔扭身进了卫生间,大声说,你还是听我安排吧,我保证把时间安排得满满的。
我对于宝尔化妆,总是那么的憎恨,她已经够天生丽质了,还要浓妆艳抹,简直是对我的极大伤害,我默默地看着贵妃出浴的她坐在床边描唇线。
够了没,再化下去都成日本艺妓了,我幽幽地抗议。
不够,我要让你深深自卑,她朝我抛了一个媚眼。
神经,我别转头,拿起遥控器,打开了电视机,停在一个无聊的电视剧上,就像我所熟知的那样,无非是若干男女的情感纠葛。
如果没有爱情,生活没多大意思,或者,按我个人的观点,简直就不必活了。

去西湖的时候天气略显阴沉,当出租车停在断桥边,我和宝尔还懵懂不知,实在没想到,断桥便是如此平淡,一时间,没能将白娘子许仙的缱绻传说嫁接上去。
走马观光地逛了一圈,影影绰绰地拍了些照片,我们都是不够耐心细致的游客,记住的亦只是些模糊轮廓。
走过场,于是有了谈资,就像我现在这样。
没劲,宝尔说,我想,她是指苏小小墓的简陋。

晚上,一个叫苗人艺的报纸主编赶过来一起坐坐茶楼。宝尔和他说的热闹,我容易恍恍惚惚,有时过于流连自己的世界,显得反应迟钝。
宝尔忽然推了推我,喂,问你哪。
什么?
叶渐的话剧叫什么?宝尔一边吃着提子一边问我。
什么话剧?我迷迷糊糊地反问她。
装啊,宝尔瞪了我一眼,还是你告诉我的哪,说你朋友叶渐有个剧本要在上海话剧团公演,叫什么来着?
是的是的,沉沦之街,我连忙说,一直要演到十号,苗老师要不要一起去看?
网络时代,逮谁都叫老师,一半尊敬一半调侃,且能摒弃直呼其名的陌生感。
估计去不了,快拍结婚照了,苗人艺脸上都是幸福笑容,但这种幸福一点也不能引起我的嫉妒。
我对于婚姻没有什么信心,想得越多,越不懂得经营,反倒是那些目不识丁的结了婚,就把日子踏踏实实过下去,实现了文人对于爱情婚姻最美好的设想,执子之手,与子携老。
影响婚姻不稳定的因素到底是什么,诱惑过多,人心浮躁?
凌晨的时候,苗人艺和宝尔这两个话痨终于把话题都淘干净了,而我用牙签拨弄着一颗梅子,无聊到了极点。
约有三分钟的冷场后,苗人艺把单买掉了。

总有亢奋的时候,回宾馆洗完了澡,我和宝尔躺在各自的床上,了无睡意,于是闲闲地聊起了天。我们相识七年了,一个可怕的数字,彼此都见证了对方的青春,倘若是一段婚姻,想必已到了麻木的境地。
时间能见证,洗涤,过滤,淘汰云烟与浮尘,最终沉淀的就是那些不可或缺的东西,比如宝尔对于我。我们的成长盘根错节,息息相关,整整七年。第一次见到程宝尔是新生歌唱比赛,她坐在转椅上,旁若无人地唱着许美静的歌。半仰着头,看着屏幕上MTV的歌词,声音如此迷人,叫其他的参赛人都自惭形秽。后来宣布结果,第一名果然是她,就像有一年李嘉欣参加选美,大家争论的只是亚军人选。
她有一张妩媚的脸,不笑的时候很冷漠,笑起来却如此甜蜜,强烈的参差感,使人不觉得想要讨好她。这么贱的话,不是我说的,而是那些男生所言。

离开杭州正是因为叶渐的话剧,他在电话里说,你们明天就过来吧,明天可以搞到票,而且剧团有一间空余的客房。我和宝尔商量了一下,决定中止杭州行,最后一餐仍然在避风塘,因为爱极了那里的肠粉。如果没有很好的爱,也许这世上仍有别的安慰,比如食物,比如衣饰,所以失恋的女子通常会暴食暴饮,疯狂购物。
我对宝尔说,某一天我如果失恋了,就坐在避风塘里猛吃一整天,把菜单上所有的东西都尝个遍。神经,宝尔端详着菜单,我们来个鸽子汤,好么?
**在椅背上,你点什么,我吃什么。
当真?宝尔眉一挑。
不当真,我正色道。
宝尔笑了笑,我想呢,你几时肯吃肥肉了。
从我记事以来,就没有吃过一点肥肉,曾经不小心地咽下去一点点,隔了会,自己吐出来了,我想,胃已经拒绝消化肥肉。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怪癖,比如宝尔,不能忍受别人用她的牙刷,其实并不会有人无聊到去用她的牙刷,可她还是不放心,每次刷完牙,总仔仔细细地牙刷锁起来,似乎是什么宝贝一样。妙声比较大而化之,所以,她常常骂我性情古怪,我每次买报纸杂志,都不肯先给别人看。为了避免别人强行掠夺,宁可躲起来看,看完了,才跑到有人的地方,很大方地递给别人,甚至赠送也无所谓。
有一次,妙声试图给我讲道理,她说,一张报纸有八张,你看四张,我看四张,咱们看完了交换,然后大家一起看完,不是很好吗?
不好,我说。
为什么不好呢?她耐心地问。
我看得快,你看得慢。
那你可以再从我的四张里拿去一张或两张,妙声就像幼稚园阿姨一样对我循循善诱。
可你手里的那张才是我要看的啊。
那我可以把我正在看的那张给你,妙声吸了口气。
你不会懂的,我悲伤地看着她。
你说啊,也许我能理解呢。
我的东西,我要第一个拥有,我顿了顿,不喜欢与别人分享。
一直在边上吃苹果的宝尔突然大喝一声,我KAO,原来你也有处女情结。
妙声瞪大眼睛。
我极力否认,大声说,根本不是一码事,男人的处女情结完全是自私与愚昧,他们只是想通过占有处女,证明自己的所有权,满足自己的虚荣心,他们不知道,女人自己才是身体的主人,而他们不管是第一个还是最后一个,都只是观光者。
宝尔又咬了一口苹果,好奇地看着激动的我。
我涨红了脸,继续为自己的怪癖申辩,报纸杂志都是没有生命力的,所以,一旦谁付了钱谁就理所当然地成为主人,有权利第一个阅读,也有权力决定如何处理。
沉默了五秒钟后,妙声纳闷地说,为什么我还是没有听明白?
宝尔沉着地说,太云的意思是,区别在于有没有付钱,如果男人也付钱呢,是不是也变成了一种经济行为,而变得合乎情理,甚至有权力决定如何处理了?
我有一点晕眩,期期艾艾地说,这要看,是一次性消费,还是长期买断。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妙声嚷起来。
我们在说特殊职业,宝尔啃光了整个苹果,严肃地说。

到了上海,我和宝尔下了空调大巴,就跳上了出租车,司机虽然是上海人,但也是一副很茫然的样子,一会说知道知道,一会说不晓得开得对不对,又过了会,提出一个恐怖的建议,让我们到了某个地方,重新换辆车。
我怒睁双目,恨不得一把夺过他的方向盘。
途中,叶渐打了无数通电话,问我们怎么还没到,他说,马上就开演了,你们还在哪里磨蹭啊。
快了快了,马上就到,我重复着这一句,其实,我一点都不知道离上海话剧团还有多远。
事实证明,那个司机低估了自己的能力,在绕了好几圈之后,他竟然摸到了话剧团的门,犹犹豫豫地问,是这个吗?
我一眼就看到站在玻璃门前的叶渐,快乐地叫起来,停车!

叶渐仍然是那么帅,我喜孜孜地把宝尔介绍给他,我朋友,程宝尔。
宝尔默不作声,有一些失态的恍惚,我推了推她,她才反应过来,很低地说了句,您好。
叶渐把票递给我,还有十分钟就开场,你们进去吧,行李我放到客房去。
我毫不客气地把大包小包塞给叶渐,宝尔怔在那里没动,叶渐笑着,腾出一只手,对她说,拿来。
宝尔微低着头,把行李递给了叶渐,道了声谢。
我拉着宝尔进去,门口有两个穿红色风衣的迎宾小姐,那种红,非常明艳,更衬得肤白如玉,而我和宝尔因为旅途关系,灰头灰脸的——宝尔坚持认为自己仍然仪态万方。
一进去,就发现整个剧场哑雀无声,和我的想像有很大出入,首先,是空间更为紧凑且精致,舞台在中,梯形座位分布于两侧,灯光幽蓝,空气里有肃穆的意味,在这样的环境里, 每个观众都会觉得自己有必要与环境保持一样的格调,即沉默。
沉默,是为了更仔细的欣赏。
我和宝尔坐在西边的座位,我看着对面黑压压的人头,有一丝怖意,冷色调的灯光,抚过那些冰凉的脸。
剧本是叶渐写的,我在三个月前就知道了故事的梗概,我低声对宝尔说,是一个很无聊的故事,A爱上了B,B却喜欢C,C有了一个D,而D呢,就像我们所能猜想到的那样,深深地爱着A。
宝尔笑了笑,没有接腔。
我只好也沉默着,所幸,话剧很快就开场了,男演员穿着一身黑衣,不知是什么布料,在灯光的照耀下,泛出闪闪的光,是很抢眼的长相与打扮,而女主角则安安静静,只有眼神透出非同一般的犀利。
话剧有一种身陷其中的现场感,我看着这些近在咫尽的表情,我知,他们在演戏,可距离如此近,近得分不清什么是戏,什么是真,在同一空间里,模糊了,打乱了,同化了,惆怅的气息如水般流动。

掌声响起,主创人员手拉着手在台上谢幕,里面也有编剧叶渐,他一米七八,中等身材,浓黑的眉,五官俊朗,站在那里,倒像是男主角。有女孩子上台献花,犹豫了一会,把鲜花塞在叶渐手里,导演在边上笑了起来。
谢完幕,叶渐向我们走来,随之而来的还有无数道艳羡目光。我有些得意地看着叶渐,我们给你长脸了吧,人家指不定想,唷,叶渐有两女朋友呢,而且都那么漂亮。
我的名声就是这么给毁掉的,叶渐把花递给我,借花献佛了。
我接过一大捧的花,刚才那姑娘看见了得多伤心啊。
总不能让我捧着把花到处走吧,跟花痴一样,叶渐笑着,走,带你们去客房休息。
不把男主角男配角介绍给我了?
你要了也没用,叶渐掠了我一眼,要真有胆子,我直接把导演派给你。
宝尔掩着嘴笑。
每次和叶渐斗嘴,都以我的失败告终,没一次例外。我认识叶渐这么久,在他身上领受了足够的挫败感。
关于我为何肯将叶渐介绍给宝尔,我曾经仔细地问过自己,为什么呢,为什么呢,到底是善意多一些,还是看戏心态?
我对叶渐无可奈何,不是不怅然的,而宝尔呢,我向来看她在男人堆里潇洒来去,我就像武侠小说里拙劣的策划者,想要知道两大高手对拼,倒下的是谁。
从表面上看,我的所作所为如此善意,作为一个媒介,让他们彼此遇见,如能成就姻缘,简直就是大恩大德。
但,我真的是抱着这样的初衷么。显然不是,在黑暗中,我合上眼睛,聆听内心深处一个冰凉的声音,我想看,摧毁的那个,是谁。
宝尔对于叶渐一见钟情,她那么早地弃械投降了,我始知,女人着实更易动情,那么快那么快,就像一串鞭炮碰着了火光,劈哩啪啦地从头到尾迅速燃烧。
叶渐带我们去衡山小馆吃饭,上下两层,环境很洁净。他点了几个菜,把菜单递给我,我摆摆手。
不吃么,叶渐笑,那你过会看我吃。
我朝他翻了个白眼。
不会抛媚眼,就不要乱抛,叶渐把菜单递给宝尔,想吃什么随便点。
吃穷你,我恶狠狠地说。
没钱结帐,就把你留下来洗碗,叶渐嬉皮笑脸的。
KAO,我愤愤道。
欢迎之至,他意味深长地凝视我,看我接不上话,又加了句,随时随地。
不捞点嘴上便宜,你会死啊,我拿筷子敲碗。
会,他说。
那你去死吧。
嗯,他认真地说,欲仙欲死。
宝尔笑得捂住了腰。
那一餐我吃得倍觉心酸,一别多日,叶渐的口才愈发好了,将我挤兑得几乎想弃席而去。宝尔去洗手间时,我苦着脸说,你能不能积点口德啊。
他笑,我就喜欢你无力招架的样子。
变态啊,欺负弱小,我为之气结。
就喜欢欺负你,他的目光里有一些异样的温柔,我急忙低下头,避免与杀手对眼。
我们静静地等宝尔回来。
从衡山小馆出来后,叶渐问我们还想去哪,我们还没有开口,他就飞快地加了句,千万不要说新天地,太农民。
不知几时起,也许是网络时代的关系,农民这词有了新的诠释,近乎褒义了,且与出身,经济,品味这些东西渐渐脱离了联系,变为一种无所谓的自我解嘲,及对他人的善意调侃。
走了几步,叶渐和宝尔说要去喝咖啡,又是咖啡,我无趣极了,但又想不出更好的去向,只得尾随。那家咖啡馆外面富丽堂皇,但寂廖无人。我借着桌上的烛光,看了下手机上的时间,才发现已是凌晨,难怪服务生小姐神情冷淡。她静静地站在一边,面无表情等我们点单,整个咖啡厅只有我们四人,也许还有别人,应该有,但光线太过昏暗,背景音乐低低沉沉,有一些悲伤的意味。
咖啡很香,芬芳四溢。
我们聊了很多,但我已完全记不得,人一辈子要说多少话,说话是为了什么呢。很多时候,自己喃喃地说,可神智飘到了很远的地方,说的内容连自己都恍惚。
我们说话,是为了更亲近。
我忽然想起一个无关的细节,波伏娃陪同萨特去和卓别林夫妇吃饭,席间,卓别林的妻子乌娜一言未发,真的是什么也没说,连虚伪的客套也没有。
叶渐和宝尔相谈甚欢,还各自续了次杯,服务生小姐的脸色更冷了,显然,她迫切地想要下班然不能逐客,我满怀同情地看着她。但,我依稀从她的眼神里读出了她对我的同情,茫然了一下,明白了其中含意,她认为,如此长夜,我还要出来做多余的人,实在可怜。
多么可怜,陪一对干柴烈火的男女枯坐。
五分钟后,我发出类似于低吼的声音,我要回去了。

话剧团的客房比一般的宾馆要整洁,还像模像样地摆了张写字台,看了那张淡黄色的桌子,我第一个反映就是,这专门为文化人准备的。我躺在床上,看宝尔披着浴巾坐在床边弄头发,后来,她也躺下了,似乎在发短信,不时发出轻微的铃声。
不可否认,张爱玲的很多小说已成了经典,每每有类似场景,我都会下意识地想到小资奶奶笔下的意境,比如《倾城之恋》里,白流苏躺在宾馆的床上,接着范柳原的电话,月光洒下来。现今,隔壁睡的是叶渐,因为时间太晚,懒得回去,就跟总台要了间房。他笑着说,也好,明天可以一起喝早茶。
我那么累,舟车劳顿,还在接受话剧艺术洗礼后,陪一对男女吃饭喝咖啡。我那么累,很快地就跌进了梦乡,恍惚中,听到宝尔的手机在响,再后来,她轻声地说着话,我想,她在与某人通电话,最后,我什么也听不到了。
清晨醒来,果然没有看见宝尔,和我意料中的一模一样。我怔了许久,但懒得动弹,晕沉沉之际,有人进来了,我合上眼,安静地睡着。

上海的早晨湿漉漉地下着无关痛痒的雨,一小时后,我们三个步行去附近找馆子,也不知吃的是早餐还是午饭。仍然是咖啡馆。我们坐在二楼的窗边,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雨后的上海如此寂寞,寂寞得不似我印象中的上海。
他们谈电影,谈文学,谈一切形而上的高雅话题。我对着窗外的上海一角出神,我不愿意他们真的就恋上了,而且瞒着我,他们竟然瞒着我,他们以为能够瞒过我,以为暧昧的气息能够瞒过我洞悉的眼,他们刻意地保持距离,隔桌而坐,使我更像个傻瓜。
我多么傻啊,从昨晚到现在,我喝着手里苦涩的咖啡,忘了加糖。我肢解着盘中的煎蛋,食不知味,我听着他们的妙语连珠,心里一团团的火焰暗暗地闪,暗暗地闪。是嫉妒么,是这样么,嫉妒他们电光石火,一拍即合,郎才女貌,棋逢对手,有这样的机缘,天翻地覆恋一场。为何由我来亲手成全他与她,即使我曾经真的想探知这种可能性,但一旦成真,内心有那么多的不甘,我不甘。
我不甘自己得不到叶渐,却由宝尔坐享。
无论怎样,人都是自私的,我喝着苦咖啡,吃着水汪汪的煎蛋,内心的自私如此盛大。

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我渐渐平静下来,去洗手间洗了把脸,对着镜子,端详自己的脸——内心的扭曲,有没有容貌变丑,让他们发现我的异样?
我平静了下来,我想,如若他们真的相爱,那我应该呈上祝福,按熄自己内心深处对于叶渐的某种感情,某种未被实现而更为艳丽的悬念。不管如何,我都希望宝尔能够幸福。经过一番挣扎,善良终于略占上风,我脸上的表情也渐渐缓和了下来,加入了他们对于外国文学的探讨。
过了会,叶渐提议,带我们去别处走走,我一听就来劲了,外滩,外滩!
去什么外滩啊,叶渐鄙视地看我一眼,能有点高尚点的追求不?
没了,就外滩,我重复着,外滩。
一个不折不扣的农民,叶渐笑着拍拍我的肩。
我和宝尔手拉手,在江边拍了几张合影,叶渐指挥我们摆姿势,后来我笑着说,我帮你们拍一张吧。宝尔怯怯地看着叶渐,我从未见过宝尔这样的表情,无论怎样强悍的女子,一旦动了心,就变得没出息。
真是没出息,我叹了口气,咔嚓一声,拍下了宝尔与叶渐惟一一张合影,后来这张照片一直夹在宝尔的钱包里,起先是甜蜜证据,然后,变成凄凉回忆,最后,她将照片反了个面——舍不得抽掉,只是不忍见,是这样吧。
越来越不堪,心削得很薄很脆,不堪承受,来自心底那一抹刀光般的疼。
叶渐说,请你们吃寿司,然后,我们穿过地道,走向那家看起来很高贵的寿司店。地道的墙上贴满了五彩缤纷的海报,在众多海报中,我一眼就看到了两位香港女作家的照片,她们形容婉好,巧笑嫣然,向路人提供了这样一个寓意,才貌双全的女子,真的是有的。
寿司店周围有很多银行,建筑风格犹如古堡般,连墙壁都是奢侈的厚重。在很多城市都会看到宏伟建筑,非常财大气粗的样子,高高大大,挺挺拔拔,抬头一看,上书“某某银行”。
银行造成宫殿状最恰当不过了,就像美女穿得花枝招展,我看了看宝尔,又看了看自己。
不由轻叹一声,如果我不是足够无耻的话,须得承认,宝尔比我更抢眼。
步入那间寿司店,叶渐很娴熟地点了菜,要了瓶清酒,还有芥茉。那一餐吃得很愉快,日本菜精致而可口,满足了色香味全方面要求,但我始终有一些束手束脚,我怀念多年前在A城中正街吃夜宵时的快意,我,宝尔,妙声,或者旁的什么人,我们吃着火辣辣的菜,剥着沾满酱汁的龙虾,大口地喝着劣质啤酒。青春是多么好的回忆,回忆总是好的,因为永不再来,形成了距离美,也因为已成定局,降低了不可测的危险性。
其实,我一点也不喜欢喝清酒,但我总得喝点什么,总得随便来点什么,否则很容易无所事事。饭桌上的无所事事尤为让人举箸茫然,双手空空之际,握着一只杯子,看上去比较不寂寞,哪怕仅仅是形式。
寂寞真是无处不在,旷野荒原上的寂寞,繁华街市的寂寞,海上生明月的寂寞,落花人独立的寂寞,忆君君不知的寂寞,一种相思两处闲愁的寂寞。寂寞啊,如果是日剧对白,就会这样说,藤原君,我有一些寂寞,没有你的时候,我寂寞了,是的,我觉得寂寞。
词序颠倒,却层层递进地如泣如诉。
而国内电视剧很少会有这样抒情至矫情的台词,可能会这样,王强,你跑哪去了,你不在的时候,我无聊死了。
我们就坐在日剧的场景里,说着中国式的台词。
过会你们自己回去,我还有点事,叶渐说。
你去哪,我挟了块生鱼片往嘴里送。
大人的事,小孩子少管,叶渐嘴角扯着,若有若无地笑着。
无耻,我瞪了他一眼,不晓得又要去做啥勾当了。
没啥,也就奸淫掳掠吧,叶渐说。
宝尔和叶渐碰了碰酒杯,他们什么也没说,很默契的样子,我幽幽地看着宝尔,她和平时不一样了,准确地说,沉静了。
就像白素贞遇上了许仙,艳丽的妖气收敛,慢慢变得俗气。
刚极易折,情深不寿。
叶渐拦了辆车,一骑绝尘地抛下了我们。
话剧已经结束,所以,我和宝尔通过携程卡,另外找了家酒店,三星级,二百八,上海太大了,司机在大街小巷里绕了很久,才找着那家酒店。虽然隐于闹市,但宾馆环境出乎意料的好。
我们都觉得累。
宝尔先去洗澡,我拨打内线的送餐服务,给自己要了一份蛋炒饭,替宝尔要了份咖啡牛肉饭,另外,还有青菜豆腐汤。简单而清爽。宝尔在洗手间喊了声,太云,让他们送包烟来。我顿了顿,对着话筒重复了一遍,有一瞬间,我很反感宝尔带着些指示性质的口吻,甚至想用拒绝来表达我的蛮横,但这蛮横不合情理,且有失风度。
饭菜谈不上好或坏,它只是裹腹,就像有些**不见得销魂,却势在必行,因为它的指向是一种需要。我推开狼籍的盘子,爬到床上去,真的觉得自己是在爬,跌跌撞撞地就倒向了床。也许是空调开得太热,我全身乏力,有一些虚脱。
模模糊糊地睡去了,当中醒过一次,室内昏暗,只有床头灯亮着,宝尔睡在另一张床上,我舒展了一下手脚,换了个姿势继续睡。
醒来的时候,外面已风雨交加,倾斜的雨水,拍打着玻璃,声势凌厉地,这样的天气,我和宝尔互看一眼,都有些兴致索然。宝尔从烟盒里取了根烟,点燃了。
接下来怎么计划?我问她。
你说呢,她将问题推给我。
回去吧,我说。
随便,她吐了个烟圈,看着天花板。
我不是不知她心意,但她不说,我就装作不知。我有一些凌厉起来,感觉,往往是件奇怪的事。不知从哪一刻开始,我与宝尔生出了难以弥补的裂缝,尽管我在咖啡馆里已经决定,倘若她与叶渐真的相爱,我便祝福他们。可短短半天过去,我发觉自己做不到。
心生芥蒂,而且,这种芥蒂极难破除,因为发生得悄无声息,潜移默化般植入了多年的友情里。对女人来说,最珍贵的是爱情,而非友情,如若有女人非说她的友情比爱情重要,那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她没有很好地爱过。
我给叶渐打了个电话,告诉他,我们要回A城去了,叶渐迟疑了一下,说了声好。
宝尔坐在床边一声不吭。
然后,我们默默地收拾东西,我很快就拉上了行李包的拉链,拨电话给总台,通知她们退房,并请她们帮我们叫辆出租去火车站。
我干净利落地斩断了宝尔滞留的念想。
退完房,结完帐,在大厅枯坐良久,然后,门外的保安告诉我们车来了,竟是一辆慵肿的面包车。我惊讶地跟保安说,不是这个啊,我们要的是出租车。
司机坐在车子里,板着脸说,到底要不要?
宝尔皱着眉,问他价钱,和出租车一样吗?
多五十,他说。
我们不要,我几乎就要叫起来了,凭什么坐这样丑的车,还要多出钱?
司机冷冷地扫了我们一眼,唰一声开走了。
外面下着很大很大的雨,我们站在酒店门口拦车,手举得再高,挥得再疾,也没有出租车停下来,它们冲过我们面前,激起了一场场的水花,惊得我们频频后退。
大约五分钟后,有一辆出租载客到酒店,我们连忙跟过去,刚想钻进去,司机断然说,不载了,要下班了。拒载,竟然拒载,这种在港剧里司空见惯的事,在上海雨天真实地发生了。宝尔俯下身,对司机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可他根本不为所动,开始倒车。
我叹了口气,宝尔的美人计失效了。

我们就像两块路牌,拎着沉沉的行李,继续等。在寂寞而漫长的等待过程中,我们一度冰冻的关系,因为同病相怜,有了一些缓和,我们开始咒骂上海的交通,咒骂这万恶天气,咒骂酒店办事不力。足足一小时后,才有一个善良的司机发现了我们,它慢慢地停下来,就像一个奇迹,灰姑娘终于看到了她的南瓜车。
我们逃进车里时,全身都是湿的,头发也是,坐在这辆蓝色出租车上,好似坐在温暖的城堡中,外面风大雨大都不重要了,雨水哗啦啦地直往下坠,由于天气阴暗,可见度低,街两边的灯都亮了起来。
如同梦境,如同车子开在水里,拨开重浪,奔涌向前。
我们就这样离开了上海,结束了这次旅行,而故事刚刚开始,我是说,宝尔与叶渐的故事。其实,他们的故事又有什么特别的呢,就像所有的恋爱故事那样,从一个起点走向终点,或许有甜蜜,但最终都是无聊的,不管有没有修成正果都无聊。
我不信爱情可以天长地久地存在下去,它必将在琐碎的生活里变成一堆废墟。
一堆废墟。(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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