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4/29 | 在劫难逃(上)
类别(心情日记) | 评论(0) | 阅读(40) | 发表于 16:47
谢凋一直会想起蔻色,她们睡上下铺,最初的交往始于香烟。

谢凋躲在蓝色蚊帐里抽烟,蔻色探下那张精致而秀气的脸,你抽什么烟?

谢凋回答她,沙龙。

她牵牵绊绊地爬下来,向谢凋嫣然一笑,迅速钻进暖和的被子里,分我一支。

谢凋把身体往里挪了挪,从枕边的烟盒里取出一支递过去。蔻色调整了一下姿势,和谢凋肩靠肩,半躺着,她啪啪两下,打火机串出青幽幽的火苗。

点燃后她有些笨拙地握着烟身,谢凋把右手举起,示意她夹在食指与中指之间,蔻色端详着她持烟的姿势。

谢凋把一只纸船放在被子上,烟灰掸落于内,蔻色也跟着做。

轻轻吸一口,再吐出来。

蔻色奇怪地问,不要吸进去?

当然,吸烟有害健康。谢凋笑起来,十之八九的女人吸烟,不过是一个姿势而已。

可是你看上去那样娴熟。

你看过武侠小说没有,招术华丽但内力全无,就是这个意思了。我没有瘾,想戒的话易如反掌。

谢凋吐出一串流利的烟圈,蔻色伸出左手,去够那些白色的烟雾,手指所及之处,烟圈立即散开,破碎,消逝。

蔻色怅惘的收回手。

蔻色主持校广播站,她的声音甜蜜温柔。每天十二点半,广播里准时传出蔻色的声音,她念杂志上的散文,与小说。

大三的秋天,蔻色一天抽两盒摩尔,喝酒喝得到处吐,还站在楼顶要往下跳。

谢凋气极,大声说,你跳啊,立刻就跳,去死吧,去见鬼,摔得头破血流粉身碎骨!

蔻色双膝一软,跪在地上,谢凋走上前去,蹲在地上抱住蔻色颤抖的身体,在她惊天动地的哭声里说,蔻色,你要坚强。

事实证明,蔻色很难痊愈,那个活泼生动的蔻色再也回不来了。她变得沉静而节制,谢凋忧心忡忡地看着她一点点萎谢下去,把阴影收拢,凝固,封存,回避。

蔻色一生只谈了一次恋爱。


朱宝适长着一张娇媚的瓜子脸,总是把嘴唇涂成灰黑色,不管春夏秋冬都穿着及膝裙。她笑的时候就把手放在腰际,花枝乱颤。蔻色私下里对徐汀说,有个成语特别适合宝适,烟视媚行。徐汀冷笑,可不是,搁以前就是一代名妓。

朱宝适常常和蔻色说些化妆心得,她向蔻色伸出一双柔若无骨的手,正反亮了亮,这指甲颜色怎么样?

蔻色赞叹,银灰色是好看。

朱宝适把手举得高高,身体向蔻色挪了挪,瓶子在衣服口袋里,你自己拿。蔻色涂指甲时,回头问徐汀要不要来点。徐汀摇了摇头。

朱宝适高举双手的姿势一直铬在徐汀心中,多年后她回想起来仍觉得朱宝适无论正襟危坐还是洗尽铅华,都抹杀不了骨子里轻薄的气息。

徐汀对于朱宝适很是鄙夷,类似于良家妇女对青楼女子的不屑。

朱宝适初遇桑田,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在连绵的雨季过后,天空展晴。宝适早早的起床,站在窗边慢慢梳头,觉得空气里有清新而久违的花香。蔻色勉力睁开眼睛,坐起身,发了会呆,又倒下去,她痛苦的呻吟,宝适,你误导我,今天是周末。

宝适伸手捏了捏蔻色的面颊,迟早有一天,我们可以松柏长青,永睡不起。

蔻色打了个哈欠,你要去哪里?

喝粥。宝适的声音随着木门的轻轻关合,而归于沉寂。

如果那天起得晚一点,那么和桑田会不会永远错过。在这个庞大的校园里,他们很可能没有别的机缘结识,像生活中很多人看到长相不俗的异性掠一眼也就擦身而过,并不会衍生旁枝末叶。

排在她前面是一个穿黑色高领毛衣的男生,他把饭卡插进去,屏幕上出现一个令人尴尬的数字,打粥的阿姨眯着眼睛,一角钱,吃什么?

男生抱歉的笑笑,拔出饭卡,退到一边去,然后他看看宝适,这位同学……

宝适把卡插进去,作了个请的姿势。男生探进头,对阿姨说,给我来二两粥,还有油条。阿姨脸上露出一种意味深长的笑容。

男生坐到宝适对面来,展开一个干净的微笑。

我叫桑田,你呢?

朱宝适。

我的饭卡昨天借给别人了,我不知道那帮小子会赶尽杀绝。他的声音富有磁性,本来有六十几块。

你朋友是土匪出身,宝适笑。

估计去二楼吃炒菜了。

宝适一小口一小口的细嚼慢咽,等他们从温馨祥和的气氛里抬起头时,打扫桌子的校工已经一路收拾过来,在空荡荡的食堂里,桑田说,明天我请还你。

不用了,我很少吃早饭,宝适笑。

一定要的,桑田热情地说,不见不散。

第二天宝适没有去,她一直睡到中午十二点才醒过来,看看闹钟,翻个身再睡。


谢凋抱着电话,蹲在阴沉幽暗的走廊里给聂政打电话,她低低的把生活中琐碎的细节呈给聂政。

聂政是一种神秘的力量,他的怜爱绵延不止,永不枯竭。谢凋因为这种稳妥关爱的支援,才没有在劫难里崩溃。

聂政比谢凋年长十九岁,这遥不可及的年龄差异使感情不存在男欢女爱的可能,但谢凋不信,她不信聂政内心深处会没有她的身影,她不信这种宽广深沉的爱只是出自于为人师表,她不信聂政对她的付出没有一个强烈的理由。

在那个长满青苔的小镇,有一个叫聂政的人不求回报的疼惜她。谢凋从来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聂政的名字,连蔻色都一无所知。

她存心把聂政作为一个盛大的隐秘,独自静享,不允许自己把聂政通过语言传递给他人。她觉得语言不能把聂政真实描绘,聂政是完美的意念,而语言倘若试图捕捉,都将挫伤聂政的轮廓。

想念聂政时,谢凋会在空气里手指轻转,画一个又一个圆圈。

在十三岁的时候,聂政和她一起坐在学校礼堂的台阶上,教她念诗词:相思欲寄从何寄,且把圈儿替……

十三岁,谢凋已经能参透词意,已经悟出何谓相思,已经明白圆圈的含义。

天空是明澈的蓝,十一月的风,谢凋看着这个满怀心事的三十二岁男人,在稀薄而微凉的空气里惆怅地画出一个又一个飘渺虚拟的圆圈。

她对于聂政心存依恋,在十七岁的劫难后,整个世界只剩下她和他,她谁也不相信了,只有他。

在很长一段日子里,她只和他讲话,而他不想她就此低沉,始终认为她应该走出这个古老的小镇,到日新月异的大都市去寻求新的人生。

他逼她在无数张考卷里挣扎,卸下悲伤的梦魇,在一个个漫漫长夜里去饱受煎熬。当她试图逃离自己命运时,他用力掌掴她,纠住她的头发,一字一顿地说,你必须考上大学。

她哭,绝望的哭,在一年多满怀凄惶的绝望后,她终于以全校第一名全区第十三名的优异成绩考取上了本科,学校在云州,一个有着千年历史,以桂花闻名的城市。

聂政喜极而泣,他抱着谢凋低声说,你可以离开这里了。

谢凋对于未知的命运有着巨大的惶恐,可是聂政希望她走出去,摆脱这个伤心地。

不如重新开始,后来她看《春光乍现》,听到这句台词时,心跳声漏了一拍,聂政用力把她往前推,无非是要她割断过去,在一个全新的地方重新开始。

但是过去怎能一笔抹杀,无非按着时间续貂行事,不堪的过去是她身后一个茫然的布景,无论她走到哪里,都不能忘记这些。

她在命运的指引里听任安排。当这些宿命投掷出巨大阴影时,她想起聂政的眼神,他解救她,也遗弃她,他使她再也回不去。


谢凋刚刚适应了大学生活就接到了聂政的电话,他结婚了。

当时,天空万里无云,风掀起桌上的书页,一下一下都是密密麻麻的字。蔻色、宝适她们正拿着扑克牌算命,蔻色尖叫着说,什么,我不得善终?宝适你去死啦!

蔻色劈哩啪啦地拍宝适的手,宝适一边笑一边躲,又不是我说的,你就这个命!

谢凋转过身体,对着窗外继续听聂政说话,聂政的声音那样轻,轻得像一个游离的梦,像梦呓。

聂政说婚礼很热闹,他现在一切很好。一周后,谢凋收到聂政寄来的照片,女方是一个平常女子,任是浓妆艳抹还是显现出五官的平淡。

聂政没有变,温和而忧郁的一张脸,对着谢凋微笑。他说,我们没有关系了,从此后我有自己的生活,而你,你不用再回望溪。

寒暑假对于谢凋来说是最好的黄金时期。她在假期里打工,聂政一次性给了她三万块钱。在白炽灯下,谢凋郑重地写下了借条。她的四年大学并不捉襟见肘,凭着清丽的容貌她很容易找到各种兼职,凭着学历也很顺利的得到两份收入不薄的家教。


谢凋在杉杉迪厅做啤酒促销时遇见了葛列,当时蔻色正好来迪厅找谢凋。在灯光迷离音乐喧哗充满爆米花香味的场所里,蔻色对长发披肩身材修长的葛列一见钟情,她中了邪一样不能控制自己,完全不设防的心一下子拥挤而窒息,她抓住谢凋的手说,我喜欢那个人,我喜欢他!

葛列穿着无袖的黑色紧身衣,懒洋洋地站在DJ台里调音,领舞的两个女孩子绕着他跳艳舞,他笑着推开她们。

谢凋把耳朵凑过去,你说什么?太吵了,听不清。

疯狂热烈的音乐覆盖了蔻色的声音,她的激情只剩下红唇在飞快翻转,她那样迅速的无可挽回的把自己交出去,跌跌撞撞,不计后果。

在回去的路上,谢凋问蔻色,你真的喜欢葛列?

蔻色跑到谢凋前面去,用力地点头,你千万不要告诉我,你也喜欢他。

谢凋斥道,你爱情小说看得太多了!

蔻色拉她的袖子,你为什么不喜欢葛列呢?

拜托,我也没有不喜欢他,谢凋正色说,事实上我对这个男人没有任何感觉,你不要因为自己动心,就认为他是万人迷。

可他确实长得好看,蔻色的眼睛睁得大大。

如果你对男人的审美观还停留在绣花枕头的肤浅,我只能取笑你了。


谢凋促销啤酒的地点转去了酒楼,她周旋于那些红光满面的中年男人之中,几乎没有时间去关心蔻色。只有回到宿舍,偶尔抬头看到上铺整齐的被褥,才会恍恍惚惚地想,蔻色还好吗,应该是好的吧。

谢凋并不了解葛列,正像她对蔻色所说,对这种太过英俊的男人素无兴趣,她所能做出的最坏估计是葛列始乱终弃。

谢凋历来觉得感情生活是个人自由,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旁人多说无益,是苦是福都由当事人一力承担。

退一步讲,受伤是长大成人,从此坚强的必经之路。谢凋信奉那句未长夜痛哭者,不足与语人生。

如果人生一定要经受悲伤痛苦才完整,那么就不应该未雨绸谬,把一切危险都掐灭于未燃。蔻色自己的人生应该让她自己去抉择,面对,承担。

中午下课后谢凋叫住蔻色,微笑着拿书轻打她的胳膊,怎么,有爱情滋润不吃五谷杂粮了么?蔻色面颊一红,我每次想叫你吃饭,你都忙得要死。

没办法,每天中午要赶去卖酒交差,今天我休息,咱们好好搓一顿去。
路上迎面看到穿皮质超短裙晃荡着的朱宝适,她把头发烫成了大波浪,在宁静的校园里成一抹强烈的色彩。

蔻色问她要不要一起去吃饭,她心不在焉地说,好啊。脚步却还在继续往前走,发现不对时猛然一个180度转身。
谢凋觉得她这个动作很突兀,忍不住笑了。宝适怔忡了一下,回以一笑。在她印象里谢凋是个没什么表情的女子,骨子里有一种自卑与自傲彼此压抑相互抵消所呈现出的冷淡。


蔻色在那个秋风瑟瑟的夜晚,坐在葛列门口,被黑夜所吞没。当钥匙无法插入时她立刻领悟了葛列的逐客令。可是她对于葛列的决绝还是措手不及,用力地拍门踢门喊叫,想要撞开这道门,拉住葛列的手问个清楚。

可是整个黑夜里只有她自己发出的声响,一个人的战斗因为没有对手而显得乏味可笑。蔻色声嘶力竭后,哭了,她靠在门上,软软的瘫倒在地。忽然明白了,朱宝适对于她的意义就是完成掠夺。

声音在清冷的空气里时断时续,隐隐约约地传入葛列的脑海。他和朱宝适安静地躺在床上,犹如攻守同盟的士兵般默契,静等时间流逝,或者凝固。

宝适枕在葛列胳膊上,他们的脸颊贴在一起,一小块肌肤彼此靠近着,却依然凉意。宝适试图把这个男人死死搂住,或者抚住他的耳朵,用身体的激烈去混淆视听,覆盖蔻色哀伤的声音,可是宝适什么也不能做,她只能保持这个姿势,生怕自己一个叹息一个翻身都会让葛列忽然惊醒。她甚至听见葛列内心的摇摆与不安,她觉得自己被掐住了咽喉,在葛列刻意的沉默里失去了声音,抉择的权力,在于他。

这也是谢凋不曾归罪于朱宝适的原因,谢凋在烟雾缭绕里说,朱宝适,不是你,也会有别人,这个没有区别。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这样美丽的八个字。一九九九年,云州火车站旅馆里的镜子里,蔻色是一个皮肤白皙的女子,所有盛世的红颜都有光华流转,极为绚丽的一瞬。不合情理,令人不敢逼视,分明是惊鸿一瞥。

谢凋看到镜中蔻色的丰姿,忽然就伤感了,她那样的想哭,被来历不明的伤感怔忡了。她转过头去,想忘记那一眼的错愕。可是忘不掉,她宁愿蔻色像世上所有的普通女子那样,去菜场买菜,在厨房做饭,给丈夫洗衣,接孩子回家。她宁愿蔻色被繁琐的平凡生活所消耗光彩,宁愿蔻色和她话家常,叹苦经,宁愿是这样,也不希望蔻色昙花一现,她应该是一个幸福的样板,正常的实现大多数女子的境遇。

她出身良好,父母都是公务员,知书达礼。在学校里一直是招人喜欢的女孩,成绩保持在十名以内,从来不会锋芒毕露,也不涉足早恋,一副天真清新的样子。师长对她信任喜爱,觉得这样的孩子不会犯下错误,在一个既定的模式里循规蹈矩。

她容貌出众,但从不因此飞扬跋扈,这是一种没有杀伤力羞涩谨慎的美丽。她不够聪明,成绩的优良大多是因为认真勤奋。她是一帆风顺美满长大的女孩,应该乖巧的上完四年大学,进一家公司,找到一个属于自己的位置,然后嫁一个优等男人。

嫁一个这样的男人对蔻色来说不成问题,她并没有强烈的事业心,温柔善良,并且喜欢小孩子。她美丽,但从不炫耀,类似于山口百惠。

如果那天,她没有遇见葛列,以上所说的将一一兑现。如果感情的心弦被一个喜欢她并且愿意承担她的男人所拨动,那么蔻色的人生将如期进行。

可是我们怎能识别生命中的暗礁,怎能轻轻一躲而免于悲伤。我们对于这些埋伏根本没有能力去透析,所能做的就是像刹车失灵的汽车,朝前方飞驰。毁灭,不可避免不可阻挡不可抗拒。


期末考时三天考九门,大家都嚷成一团,一天考三门,从鸟叫考到鬼叫,都考糊了。

徐汀抱怨压力太大,简直有根无形的鞭子在后面抽打。

谢凋笑着说,谁不是这样呢,排好队,规规矩矩向前走。

张亚说,老师都不给个范围,就看着我们像掐了头的苍蝇般乱撞。

蔻色痛苦地说,九门功课要考,天啊,考及格了难道可以做九门提督么!

考砸一门补考费五十,为了钱,说什么也要爬向六十分!张亚鼓励蔻色。

丁丽叹口气,真不开心,越长大,开心就越发难了。

宝适笑,小时候捡到一角钱都能把我兴奋得晕过去,老师对我笑一笑,我骨头都散架。

徐汀斜睨她,你从小就这么骚啊。

宝适柳眉一挑,骚这个东西做得好了,就叫风情万种。而有些人闷骚,闷得久了就擅长于意淫。

众人皆笑。

徐汀最恨朱宝适舌灿莲花的样子,每次交锋朱宝适都稳稳地占了上风,而自己却张口结舌。徐汀心里一直有击败朱宝适的潜在欲望。


谢凋伸出手,蔻色身体颤抖,她们交织在一起,胃里翻滚的酒精,以及肌肤燃烧时分泌的汗水,蔻色的皮肤光滑细腻,可是谢凋抚摸出悲伤而陈旧的意味。

谢凋置身于一个错乱的梦里,她短暂的怔忡过后,听到蔻色的哭泣声,一声声碎在了清冷的空气里。蔻色像一个瘦弱的孩子,谢凋伸手抚摸蔻色的背,她们就这样相拥至凌晨。

时钟滴答行走,三楼的人还没有睡,拖鞋的踢踏声从东到西,从西到东。床边的壁灯发出燃烧过后余灰的微红色。

倾向皆有,关键在于激发。也就是说每个人都是潜在的同性恋,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得到证实。她喜欢蔻色的美丽天真,喜欢她被伤害得遍体鳞伤,谢凋被自己这种自私的残酷困惑了。事实上她一直希望蔻色可以幸福,一直这样想,但似乎两者并无冲突,经过仔细的权衡与端详,谢凋觉得,不管蔻色如何,自己都喜欢她,这是一种没有附加条件的喜欢。


大一寒假,谢凋本来想回望溪一次,可是聂政在电话里拒绝了。

为什么你不想再见我?

聂政柔声说,这里没有什么值得你留恋了。

谢凋张嘴想说点什么,可是障碍显而易见,她无法把聂政作为惟一留恋,他们之间没有可能,相差的十九岁年龄如同一道深沟,何况聂政已有家室。

她深深叹口气,靠在走廊的墙上,抬起头,回想起聂政棱角分明刚毅的面容,思念就这样悄无声息的来了。亦父亦师亦兄长,谢凋说不清对于聂政的感觉,只知道这个男人是冷漠世界里惟一安全,哪怕世上所有的都是欺骗都是背叛,聂政也会一如既往的疼惜她。应该是一种缘份,可以放在心灵最深处,不会腐烂的缘份。她可以确定的,只有聂政,在那场骤变里,他是她惟一信赖。


她从姨妈家逃出来,坐在他宿舍门前,书本放在膝盖上,眼前是三张水泥板铺就的乒乓桌,以及单双杠,再过去就是宽阔的操场,一帮男孩在开心的踢球,他们大声吆喝奋力争抢,那样辛苦地去争一个没有生命的球体。

谢凋孤独的看着这样激烈的拼搏,不知过了多久,夕阳倦倦的低下去,踢球的男孩早已消失,一瞬间,忽然就结束了游戏。

谢凋托着腮,看着山脉隐约的轮廓,那些山脉属于另一个小镇后庄,约有二十分钟的车程。谢凋曾经多次去爬山,在杨梅成熟的季节,或者漫山遍野都是桔子红了。从这座山翻到那一座,在攀登中感受征服的快乐,伫足山头俯瞰大地,山下的建筑看起来像一个童话,或者是孩子的积木之城。汽车行进缓慢,谢凋想起了有着黑色外壳的瓢虫,很想弯下腰,把汽车拾起来,这个天真的念头让自己也莞尔了。

谢凋喜欢这个叫后庄的小镇,它小小的偏居一隅,交通不便。最出名的就是一家精神病医院,以及绵延不止的山群。

虽然很久没有回望溪,可是谢凋心里一直记得那个寂静的小镇,那里有她整整十八年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有她破碎的,成为废墟的回忆。

一切的建筑都是虚构,可以轻易摧毁,摧毁所有的信任与温馨平静,那个火红一片的夏夜之后,她把自己瑟缩在阴影里,紧闭双眼,埋在梦里拒绝说话。


谢凋不喜欢住在姨妈家,表姐对她很冷淡,每次碰她的东西就冷眼看着,直到她讪讪地放下来。姨父对她有可耻的喜爱,有时悄悄塞钱给她。谢凋躲着不肯要,他就胡乱地找她的口袋,靠得近了,污秽的气味逼过来,烟味酒味以及狐臭,那张写满猥亵的脸成了一个巨大的威胁。姨妈人很矮小,姿色平平,她和谢凋的母亲完全不像,正是这个缘故两姐妹关系冷淡,甚至存有敌意。美丽轻视平庸,平庸嫉恨美丽。

姨妈迫于无奈,收留了无家可归的谢凋,在领谢凋回去的那一天,她淡淡地说,姨妈家里穷,你要受委屈了。

在姨妈家的一个月,谢凋一直是低头的姿势,吃饭时不敢去挟红烧排骨,不敢去添第二碗。表姐将吃了一半的排骨扔到桌下喂狗,那只狗叼着排骨欢天喜地的跑到门口去嚼。谢凋匆匆吃完回房去,刚走到楼梯口就听到姨妈指桑骂槐,当自己小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没有人答腔,齐齐默认了对她的指责。谢凋抚着墙壁,步履沉重的一级级爬上去。

她晾衣服时突然被人拦腰抱住,奋力挣扎,把晒满衣服的竹竿挥倒在地,那些湿漉漉的衣服一下子就肮脏了,她回过头去,看到姨父丑陋的脸。

谢凋搬出姨妈家,住进了学生宿舍。学生宿舍与教师宿舍隔着一条栽满桂花树的小径,谢凋从此常常去找聂政。她只和聂政说话,怯怯地坐在他屋里,他去打来饭菜,她慢慢地吃。聂政开始逼她读书,你现在只有这条路了,谢凋,你要离开望溪。


所谓怜香惜玉,只是香玉们自己的良好愿望与天真恳求,人们内心都有破坏欲,倘若不爱一个人,又怎会心存怜惜,倘若不过是一时欢娱,无非是贪慕颜色。

朱宝适在联欢会上讲了句令在场所有人喷饭的话,色之不存,爱将焉附。谢凋在哄堂大笑的一瞬,发觉自己和朱宝适有着一样悲观的见解。

和葛列一起时,蔻色最俗不可耐的弱点暴露得淋漓尽致。她一个劲问葛列,你爱我,有多爱,会爱多久,你只爱我一个么?葛列起先一一作答,哪怕撒谎骗她,次数多了到底不耐烦。

你有没有觉得自己很琐碎,像一个磕瓜子的女人?
蔻色不置信地看着葛列,退后一步,她不敢相信葛列会用这样的语句来形容她,曾经他拉着她的手说,蔻色,我喜欢你。当时是那样的诚挚温柔,蔻色的心如同积雪遇见了烈焰,瞬间化零。


桑田和朱宝适第二次邂逅是在图书馆,宝适站在书架前一本本看过去,桑田站在她对面,从书上端的空隙里看到了她,于是轻轻推出一本书。宝适一怔,推回去,看到了书籍里桑田一部分脸。宝适微笑,拿了本书往出借处走,桑田跟在她后面,你喜欢陈染?

很喜欢,宝适办完了出借手续,走出图书馆。桑田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宝适回过头问他,有事?

上次我等了你很久,你怎么不内疚?

有啊,我内疚都不敢再面对你,宝适轻笑。

不行,我欠下人情会寝食不安,请你吃可爱多。

宝适看了下腕表,现在?

难道需要预约?桑田身子一侧,作了个惊讶的表情。宝适微笑着看桑田年轻健康的脸。从那次起,她和桑田一直保持着不徐不急的交往,桑田富有生机的特质给她添加了许多色彩,但是宝适没有告诉桑田,她对他的感觉止于喜欢。


第一次和桑田接吻是在露天电影茶座,他们坐在最角落的地方,宝适有些近视,只看见屏幕上晃动的人影,依稀知道是多角恋爱。

宝适看得心不在焉,时而低下头去喝橙汁,甜味在齿间酝酿芬芳。橙汁喝完后,宝适靠在椅背上,从桑田那里拿了支红南京,仰起头吞云吐雾。

眼前的深蓝夜幕忽然换成了桑田的脸,宝适懒懒地吐出一个漂亮的烟圈,烟圈撞在桑田的脸上,而桑田的唇抵在宝适脸上。

他略微犹豫了一下,移至宝适的唇,感觉着她细细的纹路。桑田用舌尖试探宝适的防备,宝适轻轻推开他,低头掸了掸烟灰。

电影终于结束了,桑田送她回去,在树荫浓密的地方桑田搂她的腰,直接吻她的脖子,从左到右,在温柔的吻里,宝适仰起头,看夜幕里寒星点点。桑田还是一个单纯的男孩,他的身体充满激情却并未失控。他的吻节制而怯懦,似乎不够自信,只需宝适丝微的拒绝,桑田立刻就会放开。一个乖巧听话,从不逃课的好孩子。


在宿舍里闲聊时,蔻色好奇地问宝适是否爱桑田。宝适还没有回应,徐汀在一边飞快地说,桑田太小啦,和朱宝适不配。

张亚笑,这话说的,宝适能有多老?桑田满可爱的,穿T恤衫的样子很健康。丁丽,你觉得呢?

沉默片刻,丁丽说,桑田不错。

我们都讲啦,蔻色推推谢凋,你讲。

食之无味,弃之可惜。谢凋斟酌了一下,清清楚楚地说。

宝适站起身说,我下去买烟。丁丽抬起头说,我正好去买泡面,一起去。蔻色笑着说,叫你坦白从宽就开溜,罚你请我吃羊肉串,多放点辣酱。

张亚说,还有我。

宝适笑着说,我买三十串回来喂猪。

谢凋递给她十块钱说,帮我带盒茶花。

谢凋有时抽沙龙,有时抽茶花,摩尔,云丝顿,而宝适向来只抽蓝七星,她抽烟是真的有瘾。有次听一个冗长乏味气氛严肃的讲座,宝适趴在桌上,脸枕于左臂,悄悄地抽了半支烟。

宝适和丁丽在小店里买齐了东西,然后站在烤肉摊前等。夜风有些瑟瑟,红色的火苗烧灼着肉串,香味在煎熬里一丝丝散发出来。

在回去的路上丁丽问宝适,你和桑田到底怎么一回事,算是恋爱吗?

宝适说,他觉得算,我觉得不算。

为什么?丁丽问。

因为我不能拿出同等的心力对他,宝适终于说出了这句话,她暗暗叹口气。





男人喜欢温柔的女人,是这样吧,蔻色的万般温柔,却抵不过朱宝适一个眼波。

大二暑假,桑田约宝适去泽山岛。宝适正要回绝,边上的蔻色却高高兴兴地说,好啊,我叫上葛列,我们四个人去。

桑田神采飞扬,最好不过,我们还可以打八十分。看着桑田一脸期待的样子,宝适只能点了点头。桑田握住她的手,清清爽爽地笑了。

宝适有时也希望自己可以爱上桑田,可是实在有心而无力,她只能怅惘地看着桑田越陷越深,自己却置身事外。

她去酒吧打工时桑田每晚都来接她,坐得闷了就趴在吧台上睡觉。宝适一边敷衍别的客人一边无奈地看着桑田,他完全不必来接她,她对于这个城市的黑夜从不惧怕,她所惧怕的早就被时光所活埋。

可是桑田非要来接她,渐渐的,她也就习惯了有桑田相伴的归程。人说到底都是自私的动物,享受着他人的关爱,私心里希望多多益善永不熄灭。她和桑田会如何戛然而止,他是否会伤了心,恨了她,决绝离去?

桑田对她来说是一抹稚嫩的绿,清新生动,但他们到底没有交集,到底格格不入。桑田那样年轻,对人事充满了信心,生活纯朴而正常。宝适觉得自己没有办法把份量嫁接到桑田身上,他们只能分享美食。

桑田喂她吃豆腐花时,宝适觉得幸福满溢,坐在小卖部淡黄色的椅子上,阳光扑面,桑田举着白色的调羹一勺勺送到她唇边,动作细致温柔,仿佛他永远不会生气,永远在等宝适张开嘴。


葛列比以前更俊朗,穿着深蓝色的衬衫,胡须没有刮干净,有一片硬生生的淡青。葛列递了根烟给桑田,转过头对宝适说,抱歉,我没有习惯给女人敬烟。宝适不置可否。

葛列靠在站台的不锈钢柱子上看腕表,蔻色终于出现在路那边,她拎着两个庞大的袋子。桑田看了葛列一眼,向蔻色跑去,接过她手里的袋子。蔻色穿着柔黄色的连衣裙,系带凉鞋,整个人显得明媚而轻盈。

你买那么多东西做什么?葛列低下头,墨镜落到挺直的鼻梁上,蔻色抱住他的胳膊说,吃啊,听说岛上没什么地方可以买。

桑田拎着沉沉的袋子,背有些弯。宝适看不过去,伸手要帮他分担一个,他侧过身子,温柔地摇摇头。

他们先在云州坐公交车到东山,然后去码头等待泽山岛的渡船。渡口的船夫告诉他们,渡船早晚各一次,现在干等着,不如坐快艇去。蔻色惊慌地说,我不会游泳。葛列说,又没叫你游过去。

万一翻船哪,蔻色紧张地说。

那就祈祷自己有惊人潜能,葛列没心没肺地说。

坐在快艇上宝适有种异样的感觉,她从来不知道太湖竟然如此宽阔而浩大,视野所及全是水,这水仿佛随时会吞没小小的快艇,而快艇似乎在无规则的横冲直撞。

破浪前进,激起的浪花如砖头般重重地砸在了他们的脸上,身上,蔻色和葛列坐在前排,蔻色像只猫一样缩在葛列怀里,葛列则抬起头,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

宝适闭上眼睛,心里起先有丝微惶恐,觉得自己一个人被丢到了水中央,随时都会被翻天覆地的水淹没掉,后来渐渐褪去了初时的骇然,变成一种令人心旷神怡的飞行。宝适觉得恍然如梦,远离了人世喧嚣,只剩下这扑面而来飞溅的水,一朵朵乍然开放,稍纵即逝,世界只剩下深深浅浅,明澈清澄,无忧无虑的蓝。

宝适喜欢蓝色,特别是蓝中有白,白中有蓝,这让她想起风信子,虽然从来没有见过风信子,但宝适固执的认为这种植物最配得上灵性飘逸的蓝。


谢凋只钟情暗色的东西,她显得有一些黯然,像烟灰,过期杂志,没有上紧发条的钟表,像一切缓慢的事物。

她未经年轻直达衰老,在骤变里陡然成长,眼前只看得到黑白灰。

有时坐在天台上抽烟,看着对面高高低低的建筑,以及十八层的市政大楼。她想自己是否活得过三十岁,她的生命其实早就应该终结,苟延残喘这么久,到底为着什么。最悲痛的日子一直是聂政在鞭策她,而今聂政撒手不管,任由她自生自灭。

去年除夕她在云州一家酒楼促销啤酒,人声喧哗,觥筹交错,她穿着绿色的短裙穿行在宾客如云里,用职业的笑容向客人推销啤酒,帮他们打开瓶盖,赠送小礼物。

几乎所有的客人都是全家出来吃年夜饭,男女老少都齐了。谢凋在三号桌向一位涂着紫色眼影的少妇推销啤酒,她不耐烦的回绝,不要不要,我们只喝红酒。

谢凋怔了怔,旁边风度良好的中年男人说,小姐请拿两瓶给我吧,我喝啤酒。少妇脸一沉,你理这种女人作什么,喝了她一瓶啤酒,她就没完没了,不许喝!

谢凋吸了口气说,对不起,新年快乐,吉祥如意,然后默默走开了。不一会儿,刚才那个男人走过来,递给她二十块钱。他说,小姐,你打个车回去和家人团聚吧,也祝你新年快乐,吉祥如意。

谢凋的泪水就这样无声无息掉下来,忙碌了整晚的疲惫一下子涌现,她靠在墙壁上,手里握着两张带着余温的纸币。她哪有家可回,哪有团聚可指望,城市的夜灯光璀灿,烟花此起彼伏,一切的一切都像一个盛大的布景,反衬了她的凄凉。


谢凋穿着黑风衣慢慢地走着,空气里有硫磺的味道。当十二点钟声响起,爆竹声裂烟花四起,那样震耳欲聋的碎了谢凋的心。她伫立在人行道上,抬头看绚烂的夜幕,被这种普天同庆的喜乐刺伤了,众人皆醉我独醒。谢凋分明觉得这些快乐不属于她,而她就像落在地上的碎屑——燃烧过后,残缺而空洞。

燃烧燃烧,四面都是火,热浪滚滚,看不清楚,只记得一个狰狞的面目将她撕咬,这面目也许就是死神,也许不是,她的手腕上至今还有当时烧伤的痕迹,她对于这些永生不能释怀,这充满了诅咒的世界。

住在学校宿舍里似乎只剩下了她和另外两个男生,他们是出于节约费用的考虑而没有回家,同时在打工挣下学期的生活费。有一次他们一起来找谢凋,约她过年包饺子,她拒绝了,她站在宿舍楼底下淡淡地拒绝了这两个相貌普通的男生。他们被激怒,于是半夜三更打电话来,谢凋迷迷糊糊地拿起电话,没有任何声音,放下去,电话铃又清晰而尖锐地响起。三番四次的恶意骚扰,迫使谢凋拔掉电话插头,于是那年的第一天清晨,她没有接到来自聂政的问候。


聂政一直拔不通电话,只好黯然地放下,去吃妻子盛好的一碗汤圆。他慢慢地吃着,耳边是妻子的唠叨声,唠叨他没有积蓄,唠叨他分不到二室一厅的房子,唠叨他不带她去城市里买衣服,窝在这个一无所有的小镇上度日如年。

聂政对于婚姻并无期望,所以也不存在失望,他知道不过是娶了一个平常女人,她没有可圈可点的地方,做菜常常忘记放盐,她喜欢钱,对聂政的工资数目了如指掌,她认为聂政完全没有必要有零用钱,认为聂政吃饱穿暖并且有她这样的妻子,不知是几世修来的福份。

聂政并不厌恶他的妻子,他一早就知道她是怎样的女人,他之所以娶她最大的原因就是把自己固定起来。聂政需要有一个人融入他的生活,像乌鸦一样打扰他的忧伤,把过去的秩序都推翻,在废墟上建立一个看似完整的家庭。

在聂政年轻的时候他从来不曾想过会和这样平淡的女人结为夫妻,聂政年少轻狂恃才傲物,生命中不缺的就是女人。

二十七岁那年,他义无反顾地来到了望溪教高中语文,他这个当年南大的风云人物就屈才成了一名普通的人民教师。

遇见林风,是他一生中最大的转折点,他为了她放弃了女友,放弃了工作,放弃了前程,跑到这个不知名的小镇做她的同事,和她在一个办公室里,眼睁睁看着她和丈夫一同进出。

她的丈夫是一个沉默的男人,教初中地理,除了能够将中国地图准确而迅速的画在黑板上,没有别的本领。

聂政本来只想在望溪呆两年就回去,但是一年一年,他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勇气离去,他的生活在望溪扎了根,他对林风的感情与日俱增,浓得化不开,而当时她已经二十八岁,她的生活固定成形,无法动弹,他们的暗中厮磨长达九年,这个秘密随着一场火灾而灰飞烟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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