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7/23 | 为什么我爱你
类别(心情日记) | 评论(1) | 阅读(68) | 发表于 23:13
我现在懂了,亲爱,为什么我爱你,想必是因为我俩都残缺,因此我们爱的姿态都仿若天狗食月大口吞噬,但你不同我沉沦得深,你的心像惊弓之鸟,风吹草动,便像一支箭似远远射飞了去
没有事情是怎样开始的这回事,你不要再问我我们是怎么开始的。

  你的眼睛里一定要带上这样那样的探询,真是没完没了。是,我看得出,你想知道我希望从你那里得到什么,我也很想坦白地告诉你,实话实说;但是我也不知道我想从你那里得到什么。事实上我不认为一个人能从另一个人那里得到什么,身体?时间?……老实说这些东西,就是对方想给,怎么样才算真是的给出去呢。好了,你就算了吧,我们唯物地讲,除了天字第一号大钻石或者花百姿的复活节蛋,其他的东西还真的是价值有限。

  更别说一只 Zippo 、一本书还有什么什么之类的东西……我一时是想不起来的,你想的话,就全部拿回去。有什么呢。

  你皱着眉说我喝多了不要再喝了,你还叫我不要再说了。真是悲哀,你总是这样,但凡我说了什么你不爱听的话,你就毁谤它们说那是酒精作用的产物。

  那夜,到了后来,你眼睛也不看我,你说:齐路他……

  齐路他怎么了?我忧愁地看着你,你不是要问我他最近好不好吧,这么老套的文艺腔——怎么我们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吗?

  我说你看,天色已晚,而他是个除了你我之外的第三个人,况且凭良心说,他最近好不好,我还不知道该去问谁呢。你说是不是。

  终于你笑了笑;你的眼睛是红红的。

  你说:“今后,不管别人怎样,你总是要好好的……”你把我的杯子拿走,放在你身边的另一侧。我知道你的意思,然而我必须说,我厌憎你这保护的姿态。

  白天在公司,我来和你见面之前,张三和李四问我说:哎,你那个男朋友,齐路,他就不管你抽烟吗?

  我义正辞严地说,齐路不是我的男朋友。

  他们齐齐笑。

  好吧,好吧。如果我问他,我那过去了的二十五年时光,它们都流到哪里去了,他也不能回答我,他又为什么要管我抽烟?现在,我和你站在这吧台边上一杯接一杯地喝酒,你说要我少喝一点,我也要问你为什么?我们在这里,如果不喝酒,我们来干什么,我们不喝酒干什么呢。

  随便你吧,你的下一站是哪里你说过我忘了,不过无论如何我得给你一点儿忠告。你,作为一个男人,在一个新的城市里,亦或多或少总会认得一两个女人,恰好这两年我对女人也颇有一点儿心得。

  不要再像今天这样,去试图判断你面前的女人希望从你那里得到什么。我发现大部分女人是这样的,你把什么东西看得最重,她就会不停地问你要那样东西――假如你很孝顺,她一定追问你如果她和你老妈一起掉进河里你会先救谁;假如你恰好这阵子很忙碌,她则一定使尽浑身解数压榨你的时间。

  女人是这样的,她一定要占用你最宝贵的东西,才觉得自己足够被你重视。无事生非,挟以自重。所以,当你遇到一个女人幽怨地向你表示她要的不是你的钱,你一定不要妄下断言说这个女人就比较高贵。

  说到这里的时候你朝我笑一笑,摸一把我头发。

  刚才你皱了眉头,现在你又对我笑。好了,我也管不了那么多,我这个女人也没有什么特别,跟我刚才说的那些女人一个样儿,你走了以后,也不用特别记得我。

  今天我很悲伤。我想我应该喝哑了嗓子;我想我至少应该对你笑,可是我有一把童真到诡异的声音,经常地,我在房间里说话,会有某个同事推开门把头伸进来说,哦,我还以为有个小孩子来这里作客。真的很奇突,我们的外表奇突至斯。

  后来我又说了什么我全忘记了,你又开始皱眉头,你须发皆张,你目眦尽裂,你在我的醉眼里好像一只鬼那样难看。因为你说,不,不,我既然说要走,就什么都不带着。

  你走之后的第二天我醒来了,我开始回忆你这句话,我没有送你,我的胸口很难受,当然不是为你,你知道我的,心动过速,时常会像这样,用一分钟的时间跳 160 下,完全无事忙――又不能忽略不计,又不会死。莫名其妙。后来我看到那个盒子,我把你送过我的一些小玩意儿收在那个盒子里,一只 Zippo 啊一本书啊什么什么之类,也许昨夜你说的是它们,你不肯带它们走,那我只有留着。

  但是我留着有什么用呢,我想啊想啊,该不会是为了留作“纪念”罢,这两个字早该消失啦;后来我想你真是个做事滴水不漏的人,你假装爱惜,把所有都留给我,然后走得干干净净的。就是这样了。

  你走了以后,过了一周、两周,我都看出来张三与李四们眼睛里不降反升的探询的热情。当然他们并没有走过来问:“他走到哪里去了?你一定比我们大家都清楚吧,嘻嘻嘻。”但我知道他们一直盼望着,等着看我用怎样的语气提起你。

  我知道他们不过是要看着我示弱。

  若是我年轻时候,越是明明知道他们想怎么样,我越是要对着干;但是现在……我当真已经失去与之较劲的热情。他们要看,我便做出虚弱的样子给他们看――我不化妆、不争辩、与人对视一秒就移开……

  这样他们就满意。当然他们满意对我没什么好处,但也没什么坏处是不是。

  对你,我都没有这样示弱过。我自豪地想,那必是因我从未意图获取你的怜惜。

  齐路,只有齐路,为我一心一意地愤慨:“你竟与这些小人讲迁就!”我说好了,路,你还管得了别人说什么呢。

  在电梯里,哗地涌进一群人,在门外说说笑笑的他们仿佛一下子落进一间冰窖那样,做默哀等死状――没有表情,没有声音,偶尔有可疑的眼神飘荡着落地。

  电梯门再打开的时候,齐路拉起我的手,以冲破网罗重归大海的鱼的姿态站在了这个城市的大马路牙子上。

  “你快乐吗。”我一直喜欢就像现在这样,迎面有风吹来一切都直向脑后,然而齐路他突然这么问我。

  “快乐,是啊。”我迅速地回答他;我怎么能迟疑呢,你说。

  “那我就放心咯。”他开心死了,他说,“你一个人在这里,我都觉得要为你负责,我总是担心你生活不习惯,做事做得不开心……”

  “废话。”我打趣他,“你给我闭嘴,当日在机场你早说你是这间大公司的小太子,我也早忙不迭跟着来了。你这个人就是话太多,害我总是抓不住重点。”

  他不好意思地伸手拉我的耳朵:“死小妞”,他说。

  “不开心?你又不是不知道,看,因为你在公司的关系,我过上期待已久的生活:不用奔波不用给任何人陪笑脸,月月薪水可观,张三李四他们既羡且妒,几乎吐血”――为此他们更加期望看我落水出丑,好叫那些颗因着忿忿不平而终日颤抖的心得以平复。哈,他们那些个脸色,不是不好笑的。

  我知道的是,我永远可以在齐路那里得享我未曾当真体会过的、丰沛的温情,倘我愿意,只需对这温情再不撒手,也就顺势打下未来安稳生活的牢固根基……外面那些个美满的家庭,很多也就是靠这样维持的吧。

  但他是你的兄弟。你们是兄弟。

  是,你现在知道了,我还是得悉一切。是我不好,在这篇写给你的东西刚刚开头不到两千五百字时候便把一切都吐露出去――或者这也是你一直盼望的,好教真相大白,我便终于可以体会到你的苦心。

  无论如何,那一天到来了,在你走后不久的日子、在我平稳不久的生活里,如期而至。

  那天早上齐路说,你愿意去见我的父母吗?我们今天都不要去公司,下午两点我来接你。

  我很有诚意地说“好”。

  亲爱,在你走后的那段时间,我一直怀着恶意的想像,想像你放弃我放弃得痛苦,但我非要令你更加痛苦,我非要遂了你的愿,让你亲眼看着我嫁给我当兄弟来爱、而你一直在保护的那个人。虽然你与他商量好似一个急退一个急进,杀得我措手不及……你们这样子对待一个无依无靠的女人,确是有失厚道兼不道德的。

  然而既然齐路要我,想来我大抵要比外头那些女人结局好些:我至少可以与他做一对并不相爱却也不那么淡漠的夫妻。

  那么,此刻,你且听我细细地讲那天的经历。

  我中午起床淋浴,放下头发,穿一件套头的布长裙。

  我一向只打细腻的粉底、化眼妆――我以为散粉是三仙姑的道具,面具般的负担;腮红固然可以补足苍白脸色,然则虚假、老态且像小丑般可笑;嘴唇要湿润裸露轻薄时刻留待亲吻,何况即便有时尽力涂抹,最后它们还是一片片零落烟蒂,再纯洁的颜色也写尽风尘。于是我不喜欢。

  我也从来不穿高跟鞋,不是不喜爱,实在是穿不起:走路称不上“袅娜”,大步疾行,一不小心便要把自己朝着路边沟里抛过去。

  终于我就穿了一双夹脚趾的平底凉拖。

  齐路任由我怎样装扮,他永远不觉得我失礼。他是那么年轻、被纵容,然而他更加懂得放纵旁人;而且他总记得在我冰箱里装上很多支的 evian 矿泉水。有时我觉得也许你才是对的,至少我应该先学会感恩图报。

  我们就这样子并不隆重地出现在他父母面前。

  老人是慈祥的老人,比任何一对老人都更慈祥。说起来有些乏味,然而于我,是难得的,我的心极酸,我不能不想起那个冷清的女人――我叫她“母亲”,然而自我记事起,她就是那样一心一意地要孤独终老,她给我的表情不会比日日从窗外经过的那个戴着口罩扫落叶的工人更多。

  偶尔她把眼光扫落在我身上,她的瞳孔会像猫般缩小,狠狠贪婪地想要在我脸上发现她要的什么,然而她终会绝望,转过头去。

  我知道我长得像她,不像任何人。

  ……对不起,我竟然失神这么久,我坐在你家堂皇的客厅里,居然走神。

  我听到齐路的父亲――不,你们的父亲提到你的名字,他说:“……十多岁才回到家,难免行事孤傲,我一心指望两兄弟将来一起承接这份家族产业,他突然不说什么原因要走,……还说将来这些,都是齐路的……笑话,我自己的事,我不会安排?”

  老人家真的有点激动,伯母和齐路都一味应着,轻轻劝说:“男孩子长大了……人各有志”云云;我是镇定的,他的话里,未必没有暗示我的成份:我们家齐路不简单,将来更是要干大事业的人,你要与他交往,今后应好好表现……但是我什么都不理,因为我刚才知道了你背后偌大一个真相。

  但这一声雷我早有准备。亲爱,我早知道我的命运必定不止你离去那么奇突转折,它绵长而坎坷,必定还将迎来三五不测。所以,我才不要事事惊慌。

  齐路悄悄向我发牢骚:“……又不是大哥的错,从十几岁起每个月我陪他回那边的家,他的母亲都对他说什么,‘你要记住,你能活下来不是我养育的功劳,是上天的顾念,你无须感任何人的恩,但也没有一样东西真正属于你'……大哥也不说话,我从来都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我笑,他永远这样率真无忧,我看住他的眉眼,在心里同他说,我爱你,如同爱我兄弟那样。

  我现在懂了,亲爱,为什么我爱你,想必是因为我俩都残缺,因此我们爱的姿态都仿若天狗食月大口吞噬,但你不同我沉沦得深,你的心像惊弓之鸟,风吹草动,便像一支箭似远远射飞了去。

  我知道,你一直都沦陷在一种一厢情愿的想法里面。你以为你成全我。

  我不知道一个人是不是真的可以同时爱两个人,但是即使不幸落入魔障,我亦有我自己的生存之道,不劳他人代为安排――我会选择一个地方,一个人去,直到离你们两个人同样远,至少那时我就懂得那其中的某人在我的心里份量更重。

  我有先天的警觉,天生会得主张;否则,我是怎么活到二十五岁的呢。谁也不是第一次恋爱了。

  但是这一次你先掉头走,让我看你的背影。我讨厌你这样。

  二十四岁是一个奇迹。齐路在机场捡到超期滞留极度郁闷的我,然后他说服我跟随他来到这个属于你和他的城市。齐路是个心无城府的男孩,因为同龄,他便一厢情愿地以为我也似他一般单纯。

  你呢,你长我六岁,你说过,“六年前”是一段需要拨开来路上的重重浓雾才能看得到的旧风景。你说往日不可追……你亦一厢情愿地以为,我只像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末的明信片一样单纯。

  你还以为我会最终得到另一份幸福,并且隔着一些岁月跟距离遥遥叩谢你的成全。或者你还以为我会在双休日纪念日法定节假日以及阴雨的天气里听一首歌来缅怀你。如果我说我恨你,你仍会带着可恶的笑脸说我孩子气。你以为你大我六岁,就什么都比我懂太多。有人说缘份就是时间――她是对的。

  你白白长我六岁,但我比你想像中更聪明一些。有一个人在我身边,想要给我完美的爱情,另一个人,连不完整的破败的感情都不肯予我。我想都不用想;我不会选择你。亏你还把步子甩得大大的,走得连影子都不见。

  我鄙视你。

  好了,现在我要向你澄清两件事:一、我知道了;二、咱们告别。

  你们是兄弟。

  你只是坚持不要抢兄弟的东西,你以为我能够爱他,因此离开我;然而因为他是你的兄弟,我更加不能够爱他――从前不,现在也不。

  当然,有人说过:“我们爱的是一些人,与之结婚生子的,是另外一些。”――我不是不能接受这件事,然而“另外一些”这范围大到无边无际,我不一定非要选到你的兄弟身上,是不是?他……他迟早也会发现,自己想要的才不是我这么一个人。

  如果没有齐路……如果没有他,也许你的童年和你的人生会是另外一副样子,但我不关心这个可能性。如果没有齐路,你会爱我?会和我在一起?呵,那不能算是理由,我虽然年轻些,也明白的。

  所以从没留过你。

  你离开我,一定是因为爱得不够。假如没有齐路……也会有其它借口。

  世事不外是如此恢谐与悲凉。

  有一个叫做喜宝的姑娘,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她,有一次她说:“医生的诊断是伤风感冒发烧,额角烧得发烫,我知道这是一种发泄。如果我不能哭,我就病。我想不出应哭的理由,但是我有病的自由。”

  但是,天见证我,我连这种自由都没。

  我的 18 岁到 22 岁,是在一个不南不北堪称穷山恶水的中等城市度过,我只要一想到这样美好的四年时光将要掷在此地就恨得牙痒痒,那时候年轻,甫进大学,一心一意与命运抗争,结果呢,那些安分守己的同学颇收获了些故事,我则事故频发如荆棘遍生。之后三年,时而扑向东时而扑向西,未在任何一个城市住得长久——对人们说的是,一眼望得到头的定居生活让我失却安全感。

  这样的日子过得久了,百毒不侵,那一年 SARS 疫病流行,我在丘陵间住得腻了,用三天穿越四个省境轮番换了交通工具到东边的海岸线上去,一点事也无。

  淋雨?一定得先洗个热水澡,再熬一碗姜汤,完全靠本能操作;烟和酒并非不好的东西,只要从来不泡方便面,懂得每天喝大杯大杯的水。慢慢地也知道是不能够轻易生病,若病痛压将上来,怎么好把他乡认作是故乡呢――当然,偶尔生一场病还是好的:一可以逃避现实,寄情于顾影自怜;二可以挟以自重,博得身边人关注,心安理得接受照顾……可惜渐渐渐渐,终于就连偶尔一病也几近绝迹了。

  十二月,你的生日快到的时候,终于发生一件令人崩溃的事。什么叫做求仁得仁呢――可是上帝他老人家这一次又会错了意。

  若果是按照计划行事,我不会选择在这个时候要一个孩子, N 多年后也许,但现在不。可是他来得那么意外……后来我想,也许他也早预知了自己的命运,因此感到害怕与慌乱,他不择手段地用种种强劲的方式令我感知他――通俗一点地说吧,我的反应很重。

  亲爱,我告诉你,那时我迟迟地下不了决心。说这句话会否让你感到我都不像我了。

  我在日复一日的恶心与干呕中,回想起我见你第一面的样子――我对自己说,是,我明明白白地预感我与你之间会有事发生,即便你不幸有钱有妻,我势必得与你纠葛很久方能脱身。我竟从没想过要与这命运抗争。

  在最绝望的时候,曾经对你说过,假如以后真的没有办法在一起,我也有另一套主意,我可以怀一个你的孩子走得远远地把他生下来。也无非是老故事里的那种桥段:一个长得像极他父亲的儿子,一个日日对着夕阳老泪横流的孤独母亲。有什么呢。

  从一开始同你走,就学会对自己嘴硬:唏,失去你又怎样,我又不会死。

  然而事到临头,发觉事情没有令他出生那么简单。好吧,说什么客观原因也都是些废话,我就不说了;只有一件事,他的母亲,拼命地抽烟、隔三差五地喝酒,药丸一把一把地吞进去,她自私、阴险、巧言令色,很难说能生出什么身心健康的儿子来。

  我没有选择。

  你说我这是借口便是借口,你若不原谅我便不要原谅。假使你会说为了这个孩子的关系,你愿意回到我身边,那你不回来也罢。

  夜里,我听着一个灰眸的男人黯哑地唱―― Don't cry :

  “ Talk to me softly ,

  there's something in your eyes ,

  don't hang your head in sorrow ,

  and please don't cry ,

  ……

  give me a whisper and give me a sigh ,

  give me a kiss before you tell me goodbye ,

  don't you take it so hard now and please don't take it so bad ,

  I'll still be thinking of you and the times we had ……”

  我对新生命的抗拒便是从失去那个孩子那刻开始。不,我告诉我自己说,我当然并不爱它,它只有两个多月那么大,只是面目模糊的一团粉。我干什么非要扯上这个没有成形的生命,与之摆开阵势上演爱或者憎。那多么无聊。我只是痛,唯物地讲,伤口是一个现实的存在,血是看得见的红。

  如果我一定要找出造成这一切的那个行凶者,也有现成的人选――我,或者那团粉的父亲(就是你,我是不是很幽默?),甚至是社会。好吧。我不一定非要扯上那个眉目不清的婴孩,与它诉说我此刻的悲凉与喜欢。总之,这一切都不关它的事,我与它不曾对彼此施以毒手。

  有人告诉我说,每一个小孩子都是被贬落人间的天使,籍由母体降至红尘,经历离与合、苦与酸,最后才可能长回翅膀回归天上。但,现在的情形是,曾经试图倚仗我的身体来到世间的那个婴孩,幸运地转了个圈,就又回到天堂上去了。它应当感激我吧,它无须历劫九九八十一难――那苦难已由我承接下来,于是我得到一个唯物的现实的伤口,以及失去我身体的血。

  好了,事情就是这个样子了,谁也不要再与我争辩。我未曾对谁施以毒手,我未曾负罪。

  我一向予亦舒的作品至大的认同感,但是她常常说:小孩子真的是天使,正是因着这样纯净无邪的小小面孔,使得这整个世界免于沉沦。

  我到死也不能同意。

  我认为小孩子是妖魔。他们有天生的神秘而不可解的天赋,他们以纯洁的眼光看住你,以无辜地声音向你提出要求――他要这个,又要那个……你中了魔一样务求以你的一人之力,令得他的世界变得无比美好一片澄明;你用血肉之躯为他挡住一切来袭,你丧失智慧,凸显匹夫之勇,并且你莫名激动地授予自己一枚无聊的、以“为人父母”名之的荣耀勋章。

  是,我只知道一个人去爱另一个人之前,总得先爱自己;但一枚受精卵那么妖异,日后变幻成人的形状,蛊惑你自愿放弃爱自己的能力。总之我但凡看到那捧出一切的人父人母,就一定会冷笑,当我面对我自己的爸妈的时候就又笑又哭。

  真的,小孩子是妖魔。如果我要孕育它,就要献出我一切肉体的精华,给自己剩下败絮也似的一只皮囊,并且我要应付他自那一刻起的无穷需索,直到把我这一辈子都搭进去。除此之外,还不能有半句怨言。

  我多么抗拒――遇见你也就算了(我完全不明白是谁在造成这场遇见,但我认命,好了没有?),何况是一个我完全不知道他日后是谁的陌生婴孩?我为什么要自讨苦吃,平白无故地给另一个人这种机会?我宁愿它与我暂停一下,就回去。

  我不知它的样子。

  我一直听那支歌,不出门,不说话。

  好几次齐路大声地拍门进来,大声地摔上门走,我不理他――他是心无城府的好孩子,性格总是向着光明的一面的,他要什么有什么,才不会沉沦。你对他那样多加保护,不要怪我笑你多余。

  当然我也承认,你的爱的确属于非常小心那一种。

  圣诞节的时候,我去了本市最繁华的那条街。有很多人。很多人靠在很多人的怀抱里。这个节日本身是很微妙的――不过情人节的人也不会过圣诞节,剩下的人把圣诞节当作另一个情人节来过。

  我抱着你寄给我的一个很现代化的暖手炉,我充好电带着它出门。我抱着它。我没有一个怀抱靠着,但是我的怀抱也很暖。

  我说过我害怕过这里的冬天。不知道为什么,你别的什么也不记得了,单单还记得这一桩,干什么呢,真正莫名其妙。

  我讨厌你离开我。我讨厌你离开了,还让我知道你想起我。你一点都不坦白。你不过是想让我哭。

  于是我走到一个没人看见的地方,把那个红红的暖手炉从怀里拿出来,丢出去。

  你白白长我六岁。都做不到我这样决绝。

  是,我的怀抱开始骤然变得冷冰冰,那也没有什么。你若有机会从这里伸手进去,它的上方还有一颗跳动速度每分钟超过 160 的心脏,它的下方有一只被掏空不久、只余一个唯物的现实的伤口的子宫。

  然而也并没有哪里疼痛。即使有呢,也不给你知晓。

  我捧着我一具空荡荡一无是处的戴罪之身。后来我走过几条街,看见花巷教堂。你知道的,我是说花巷。教堂的铁门关闭着,我在那里站了一会儿,我看见那铁门上面写了四个字:神爱世人。我开始哭,我不知道居然还有神在爱我。

  也许我确实曾感知过神的爱我,只不过我忘记了。好吧,我改正,这句话应该这样说:我不记得居然还有神在爱我;现在我也只剩下神来爱。

  不知道你会不会说:“老天,这么丁点儿事情,你干什么写这么多字出来,洋洋洒洒地控诉我?”老实讲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会有这么多话要说,我只是想跟你说话,就一直说下去了,还有好多,但是我现在累了,我要去喝一口水,趁天还亮着的时候出去走,用两只脚从这一头穿到城市那一头。

  偶尔又会有绝妙的想法,后悔没有把那个婴儿带到世上来:不喜欢小孩子是一回事;亲手杀掉他是另一回事。他再不济,至少也有那么三五年,他的耳朵是属于我,听我教唆:宝贝,生命虽然冗长腐朽毫无新意,毕竟还是有办法尽快把它消磨掉,只需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照做便是……

  我悼念他。我想我终于还是从你那里得到了一些什么。

  虽然我们并不十分相爱;虽然你有那么多理由可以放弃我。

  也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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