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7/23 | 只愿为你跳着舞
类别(心情日记) | 评论(0) | 阅读(14) | 发表于 23:11
一 之臣嘱我重新开始

在最初的时候,我泪水落不停,簌簌簌簌,就像天上的雨,天上的雨,时时刻刻落不停。

之臣,我不想去,我说。

之臣手握方向盘,略侧了侧头,英离,你要重新开始。

已经半年过去了,这样的话之臣不断地同我说,她带我去购物,做脸,按摩,还介绍许多人给我。

之臣嘱我重新开始。
   我已渐渐平静,努力克制自己内心的悲恸,我多么悲恸,发不出声音,只懂得垂泪,我将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夏日午后。

我不停地颤抖着,控制不了从脚底传来的凛冽寒意,哆嗦着哆嗦着。

我已渐渐平静,努力克制自己内心的悲恸,我多么悲恸,发不出声音,只懂得垂泪,我将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夏日午后。

我未曾见及他最后一面,他脸蒙白布,躺在那里,像一个与我无关的人。

我将颤抖的手搭上去,慢慢移至他的脸,隔着白布,抚摸他的唇,他的眼,他的额,我知,确切无疑。

他多么挺拨的鼻,他那无数次吻过我的唇。

一布之隔,阴阳永分。我迟迟不揭开那一层薄薄的布。我想一直这么坐下去,手搭在这一层模糊上,这一层由触觉而肯定的答案上,我的眼睛,我怕眼睛经不起突如其来的悲恸。

宁可即时盲了,亦不要见他真的合上了眼。



午后的时光,风中有叹息的声响,窗外是一片明朗的蓝,是谁说,天蓝若空,即是虚无。
   我俯下身,搂住这一身的凉,越来越凉,我多么熟悉的身体,熟悉的身体在我的臂弯里一动不动,他再不会坐起来同我说话,再不会叫我名字,再不会裸着上身剃胡须,什么都不会了。


我视他为惟一,相识相知相恋。婚期亦有考虑,虽如大多数情人般有争执,有悲哀,亦有满腔的怨怼,可一个爱字抵消了种种分离的念头。

我便只有哭,沉默的落泪,小声的抽泣,大声的号啕,痛彻心扉的撕裂,哭至暗哑的挣扎,渐渐地,眼泪没有了,就像一孔翻涌的泉眼,终而有一天被掏空了。

在何处,他会灵魂不死,含泪地看着不欲存活的我。

我不欲存活,很想躺在他边上,用碎裂的眼一遍遍流连他的面容,很想用心地记住,记在心上,此后每一天,都仔细复读,使之如生。

  我此生都将反刍着关于他的种种,以此为生的勇气,希望自己可以作为他在这世间的一种延续,希望自己可以替他活下去,可以从某种程度证实他的存在。




  他的音容笑貌,一举一动,他的喜爱他的憎,他的习惯他的衣,他的衣由我继续穿,宽宽大大,由此回想他的拥抱,闭上眼睛,幻想他的衣便是他的环拥。

  他的环拥,我不寂寞。


  二 回忆由我来完成

  关于他的事,对于旁人来说,不过一场寻常可见的车祸。在某个路口,一辆车撞了另一辆车。

  死去的那个很年轻,二十八岁,帕萨特也是新买的,他所有的一切都在美满地进行着。建筑公司刚刚中了一个很大的标,投资的房产半年涨了一倍,上个月随手买的彩票还中了三千块,他的女友最近也没有同他闹,门前坏了很久的灯莫名地亮了。一切都很好,看起来很好。

  他中午在朗朗西餐厅吃了很喜欢的三文鱼,打算过两天带女友来吃。

  他死在那一个点上,危险的时空密密缝合,他在转弯处撞上了属于他的命运。

  轰一声,结束了。

  他没来得及看这世间最后一眼,带着满目恐惧,惊恐地消失,他没来得及回顾自己过去的二十八年。

  回顾由我来完成。就像下一盘棋,忽然地,身为对方的他中途离场了,于是我孤独地对着这盘残局,回想过去的交锋。知道他不会再回来下完这盘棋,于是我将自己的左手当作他,来与右手对弈,寂寞地对弈中,回念他。

  我只懂得回顾他,将自己反锁在记忆的橱柜里,慢慢整理着有关他的点点滴滴。

  他的后事由之臣料理,在悲伤的境地里,我没有办法撑起什么了。所幸,还有之臣。她一身缟素,沉静地指挥着众人,一桩桩一件件,井井有条,所有重要的琐碎的事都是她拿主意,包括出殡的时间,墓地的选择。

  她还经常腾出手来抚慰我,彼时的我已摧枯拉朽地毁去了,不梳不洗不眠不休不言不语,整个人被沉痛事件击倒。

  就算对着他的遗照,我都怀疑自己只是身在一场恐怖的噩梦中,期望有人来推醒我,告诉我,不是真。

  但,这是真,我永远地失去了他。

  再也看不到听不见摸不着,我所有的感觉对于已经离开的他都失去了作用,我想,死亡便意味着不能真实地感知。

  再无法真实。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之臣将我带去某个饭局,座中皆是精英,一个个很有生命力的样子,从前,他也是这样的人,容光焕发,精力无限,常常做空中飞人,手提就是公文包,而手机费永远是一个庞大数字。

  他们聊着生意,生意这样的事我向来是不懂的,亦没有兴趣,他起先还和我聊一些生意场的事,后来渐渐不说了,我想是我不能给出有价值的参考意见。

  虽然志趣有不合拍的地方,但我们仍然相爱,甚至有过旅行结婚的计划,我办护照时填写的目的地是马尔代夫。

  而今,马尔代夫成了一个悲伤的,无法实现的国度。

  三 我要活下去

  席间,有人问我做哪行,我恍惚了一下,不确切他在问什么,便无意识地重复了一遍问话,我做哪行。

  然后醒了,哦,我是 A大的,教中文。

  我的表现有些怪异,但没有人留意,他们很快就卷入了关于政局的话题,我不关心政治,不关心战争,不关心这,不关心那。

  我关心的,已经不在了。

  他不在了。

  空荡荡的家没有他,他不会跑去厨房泡面,不会站在阳台抽烟,也不会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碟,更不会在卧室,都不会了。

  若干次,我一间间走过来走过去,我对神说,让我再见他一次,我很爱他,我不害怕。

  无数个梦,梦中,他哀戚地凝望我,当我向他伸出手,他便消失在无穷无尽的黑暗里,一碰,就成了灰。

  世间的一切都成了灰。

  我失去生存的意义,试过接近死亡,一次是割脉,一次是服食安眠药,都被救过来了,是之臣,她一言不发,抱着几欲昏迷的我,我从不知她竟能抱起我。

  她将车开得很快,我在无限虚弱里看着这个手握方向盘不许我结束生命的女人,她抿紧嘴,眼神坚定,穿着黑色的衣。

  因为烟酒的缘故,她身上有着迷人的气息。

  我,要,活下去。

  四 长明的温柔

  其实,失去一个人的心境不外乎如此吧,从无以承受的悲恸到慢慢接受的平静,从泪如泉涌到想起这个人连眼眶都不红,从恨不得同去到仍能爱上别人,从万念俱灰的哀痛到重新发现世间的美与喜悦。

  没有了那个人,也是可以的。

  没有衣正东,也可以。

  我与长明谈及婚嫁。双方父母都点过头,于是我们贷款买房,首付是长明付的,去签合同时他忘了身份证,因此房子写了我的名字。所有的事都由我决定,倒不是长明没有主见,而是他愿意让我拿主意。

  长明在市区的某条街上经营着三家电脑公司,经济条件很好,比我大三岁,去年是有女朋友的,但长明母亲不喜欢,觉得那女孩工作不够稳定,母亲们择媳的要求大抵是身家清白,有一份稳定职业。

  所谓稳定职业,莫过于我这样的。

  认识长明是托了之臣的福,去年那一场场的聚会终于没有白白浪费,全城的精英从眼前晃过,我选了长明。

  并没有可歌可泣的场景,亦无回肠荡气的片断,长明只是很认真地约会我,就像那些日剧里的郑重言辞——让我们以结婚为前提地交往。

  他是喜欢我的,我也不讨厌他,怎么会讨厌呢,他各方面条件都很好,长得也很挺拔,最重要的是,他和衣正东是完全不一样的两种人。

  他可以不让我牵念旧人,而使那个亡人确实地模糊掉。

  如果是小说或电影,那么,我应该爱上一个和衣正东相仿佛的人,甚至便是因为这些原因才肯接受。贪恋着与旧人相似的某些因素,眼神,声音,笑起来的样子,整天都盯着他,寻找旧人的影子。

  但,这是真实的生活,我不想再葬身废墟,无穷无尽了。悲伤的时期已经结束,它们永远地被翻过去,就像衣正东的死,长久地,离开我。

  我愿意与长明在一起,也想同他在一起,也许他不如衣正东那么英俊,也不若他聪明,但长明是一个温和的、可以相处的人。

  在我病时,他侍奉一边,在我笑时,他亦欢欣,我想吃福记的蛇羹,他立即开车载我去,无论我提出什么合理不合理的要求,他都会温柔倾听,一一满足。

  他的温柔,可以覆盖掉关于衣正东的心碎回忆。

  因为我与长明在一起,所以见之臣愈来愈少,偶尔的几次,都是匆匆一遇。据说,之臣在苦练现代舞——这样的年龄才想到去学。

  我打电话给之臣,果然,她说,是,每天都跳。

  那么辛苦做什么?

  确实很苦,她说,有几天腿累得抬不起,上楼都想用爬的,但,还是觉得,跳舞很好。

  之臣说,跳舞很好。

  我可以想像之臣跳舞的样子,微微仰起头,手臂极舒展地,她有一双修长的腿,我相信,之臣已经跳得颇有小成了。

  她越来越少同我联系。

  我亦然。

  想到我们最亲近的那段日子,想到我两度被她从死亡边缘拽回来,想到她带着我穿梭于不同的聚会。其实,我知道她是不喜欢的,她本质是一个很骄傲的人,不愿意与不相干的人来往。

  但她为了让我振作,寻找别样可能性,每天都接我去见不同的人,她将我带到了长明面前,于是,渐渐淡出了。

  不管我与之臣有没有形式上的联系,友情不会有丝毫的变更。

  五 署名是爱人的电话号码

  我曾经以为,我可以和之臣做一辈子的朋友,一辈子,莫失莫忘。

  很偶然地,发现了往事里我所不知的那些章节。

  因为想着与之臣太久没有见,便带了些新鲜荔枝去她家。之臣去厨房煮咖啡时,我打量起她的公寓,约有五六十平方,布置很简单,简单得让人觉得冷清。

  因为每天都要跳舞,所以她从原先的公司出来了,在嘉期文化沙龙参了股,每个季度都有分红。

  她成了专业的舞者,墙上挂了很多跳舞时的照片,神情都很相似,漠然坚定,有一种孤绝的感觉。

  之臣的变化是有些戏剧性的,我不曾料想,她会对跳舞有兴趣,且是一发不可收拾的专注。我想,我确实不够懂得之臣,虽然有一度非常接近。

  之臣捧出热热的咖啡,很香。如果她愿意,完全可以胜任一个妻子的角色。

  但之臣,我不知为何她会走这样让人费解的路,舍弃了大公司的前途与薪水,在一家舞馆虚度着光阴。

  如果她愿意,会有很好的人来爱她,可她一直孑然一身。

  天黑时,她要送我回去,我说不用,她说正好去买点东西。

  事件的发生都有其必然性,我必然在那个时空发现之臣的秘密,发现之臣与衣正东的秘密。

  在之臣车上,我给长明打电话,才接通就没有电了,之臣叫我用她的手机打过去。

  我一向不记电话号码,想着之臣也认识长明,应该有他的号码,便调出通讯录。

  第一个是爱人。

  爱人,我怔了一下,之臣的爱人,她的爱人会是谁。

  出于不可抑制的好奇,我飞快地按了下爱人, 13861333……

  我呆在那里。

  拿着这款银色的小小的手机,我浑身发颤,如置身于冰窖,寒意从四面八方侵入发肤每一处,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发抖。

  之臣发觉了我的异样,问我怎么了。

  她的声音将我从一个遥远的地方唤回,或者说,她的声音来自于遥远的地方,我们似乎不是同一世界的,相互隔阂,无比陌生。

  我转过头,看着那张陌生的脸,想着是将手机摔到她脸上去,痛陈她的无耻,还是装作没有发现这个秘密,装作不知道曾经有一场恶毒的背叛。

   一切都变质了。

  她在葬礼上之所以如此出力,只因为她觉得她才是那个未亡人,她善待我,亦是为了衣正东的缘故,就像郝思嘉会照顾韩媚兰。她将众多男人推到我面前,给我这些机会——也确实有一个机会,成就了我现在的幸福。

  但,这些都不是出乎于关爱,对于一个情敌,除了恨,不可能再有其他了。因为衣正东的突然死去,所以,她对我有一种怜悯,这样的怜悯,亦是对她自己的。

  她施舍了我一些温暖,因为,我是衣正东最亲密的人,她无法再接近衣正东,便曲折地让我做了暂时的陪伴,见我睹他,如此而已。

  之所以热衷于给我介绍男人,原因,我想原因是她想要独自怀念衣正东,她让我变了心,喜欢了别人,接受了别人,与别人重新开始。而她自己却守在原地,怀抱回忆,她一定是这样打算的,打算着,这一生只爱衣正东一个,她将我,慢慢地驱逐了出去。

  我亦确实被驱逐了,虽然这样的驱逐曾让我感激不尽,但我不由得恨了,就像一个变节的人看到了忠臣,清楚地发现了自己的妥协。

  对于生活的妥协。

  曾经以为这样的妥协,是最好的出路,可是,竟有人坚守了爱,就像信仰一样。

  我为我的变而愤怒。

  是她驱使了我的变。

  在衣正东死后,她完整地拥有了他。

  六 我与姚之臣是不一样的

  我没有将手机扔到她脸上,我选择了沉默。

  是没有足够勇气吧,没有勇气将真相撕裂在当时的空气里,没有勇气把一切剖析得血肉分明,没有勇气与她去重提各自心底的那一道伤口。

  我没有问,没有问她与衣正东是怎么一回事,没有问他们的暧昧始于何时何地何种境况,没有问这场久远的背叛到了何种程度并持续多久,没有问,我知道与否,都没有什么区别了,确实,死者长已矣。

  衣正东闭上眼,带走了所有的可能。

  他对我的愤怒痛楚悲伤无动于衷了,他长久地离开了,对于曾经的爱恨怨尤都失去了计较,我孤单单地清算着过去的一幕幕。

  他的不归,他的冷落,他的异常,他频繁的出差,似乎都一一找到了缘由。

  陡然,我想到了另一种残酷的结局——倘若没有那场车祸,衣正东会不会牺牲我,将姚之臣扶正。

  而我,是宁愿被一个死者抛弃,还是活生生的人。

  年底,我与长明结婚,我在宾客名单上有意划去了姚之臣。长明料理着其余的事,没有发现姚之臣未被邀请。

  我与长明去了韩国济州岛度蜜月。

  我与长明搬了更为宽敞明亮的新家。

  我与长明有了一个粉妆玉琢的女儿。

  我与长明生活幸福婚姻美满。

  我与长明执子之手与之偕老。

  我故意与姚之臣疏远,不接她任何电话,她来 A大找过我两次,我都叫别人说我不在,她的车缓缓开走了,我站在窗前冷冷地看着。后来,她知道我与长明有了女儿,托人送过一份礼物,我拆都没拆就丢掉了。

  诸如此类。而后,她知我们确实没有再联络的必要了。

  某一次,经过嘉期文化沙龙,淡黄色的墙上贴着张很大的宣传海报,上面是姚之臣跳舞的照片——她已经可以独舞了。

  华衣浓妆,头发盘在脑后,身体弯成九十度,比以前更为美丽,微微仰着头,眼神里有不变的,那一种孤绝坚定。

  其实,我怎么会不知呢,现代舞一直是衣正东的最爱,每次嘉期文化沙龙有演出,衣正东都独自前去,我真的以为他是独自,而今方知,陪伴他看一出出舞的,是姚之臣。

  他死后,她便独舞,将无尽的悲伤与怀念都融在了舞里。她用他最喜爱的,去接近再不可触摸的他。

  而我,我已经快忘掉衣正东的样子了。站在姚之臣的海报面前,我想,她将我的悲伤拿走了,拿走了我的悲伤,我应该庆幸还是哭泣。

  我已不再为衣正东悲伤,却为自己悲伤——我确实是一个软弱的人,而姚之臣,比我更爱衣正东,也许,他们的爱,才是真正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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